关猴子
——一则并不久远的故事
猴子,既逗人喜欢,又遭人痛恨。
我的家乡地处四川盆地南部边缘山区,山地垂直高差比较大,有广袤的亚热带乔灌木混合林区,很适宜猴群的生活、繁衍。其中,尤以擦耳崖、大恶戾、小恶戾、红崖为猴群集中活动带。
常年生活在山区的农民,主粮就是苞谷,每年只钟一季,山民们最伤脑筋的就是猴子对庄稼的糟蹋。一个“部落”的猴子,就是一支破坏大军,它们一旦进入一块苞谷地骚扰,那就地无分南北,物不论大小,肆意地掰苞谷棒子;掰一个,撕开壳,啃一口就甩了,又掰一个,撕开也只啃一口,又甩了……到扫荡结束回窝时,每只猴子的口中也就只衔着一个苞谷棒子。山民们看到成片的苞谷被糟蹋,虽然伤心,却把它们无法。
一位苗族山民对我讲:猴子是很狡猾的。它们喜欢吃竹笋,不论啥竹笋,都掰吃。小的竹笋,容易掰断;大的竹笋,掰起来就困难得多。但它们有办法。楠竹笋,比较粗大,加上箨壳,一般都有小碗口粗。猴子想掰楠竹笋时,直立着身子,用前肢抱住竹笋上半部使劲地摇,直到摇断,抱着竹笋呲牙咧嘴地啃食。有时,过于粗大的楠竹笋,长出地面仅有一尺多高,不容易掰断,猴子会找来帮手,一同摇;如果还摇不断,它们就用尖叫声唤来一个小猴子,并找来野藤,把小猴缠在竹笋上,然后来回使劲摇,直到掰断得食为止。
有一年,县里下派的一支工作队在仙峰住社。队员们在下队途中从擦耳崖下边经过,成群结队的猴子在崖畔嬉戏,只见它们腾越跳跃,攀藤拽木,来去自如。几个同志好奇,原地休息,欣赏这天然动物园的奇观。他们商量,用吼声吓它们。于是,其中一人数“一、二、三”,其他的人同时使尽力气:“呜哇——,呜哇——。”吼声在山谷震荡,随后向远处滚去。然而,猴子们却没有被吓跑。
回到住地,他们商量用枪打几只猴子来尝尝野味,改善生活。这工作队有几位转业同志,他们向山民借火药枪,组成一个小分队,出发打猴子去了。他们装好火药、灌上铁砂,还加上了镏子——威力不亚于步枪子弹。各人找好目标,瞄得准准的,同时开火,“轰!”只见猴子纷纷从树上或藤上坠落。都以为射中了。过一会儿,并未见猴子从崖畔掉下来。待恢复平静后,这些猴子飞岩走壁,拽藤附葛跑了。猴毛都没掉一根。最后一致结论:猴子太精灵。
猴子觅食,主要在清晨和傍晚。猴子们苦了本来就相当贫穷的山区农民。山民们的庄稼、瓜果,在接近成熟时,必须加紧看守,否则,一日之内,便会被猴子扫荡一空。
每年,当苞谷开始戴红帽、灌浆时,山民便组织起来,“村自为战,户自为战,人自为战”,全力投入护粮队:有的用枪声吓,有的敲竹梆子吓,有的烧起火堆吓,有的流动燃放鞭炮吓……一个繁殖到几十的猴“部落”,单靠这些简单的恐吓手段是无济于事的,最后,山民们只好请猴匠来关它们。
猴匠,是一种专事捕捉动物,尤以捕捉活猴为主要目的的专业队伍。每支捕猴队,有一位很有经验的猴师。据山民们说,猴师厉害极了,他有神魔之功,有团山之法,能呼风唤雨,善解猴言,会看水碗、隔山罩等“法术”。
猴匠都是在冬季设圈关猴。请来的猴师先和山民们讲条件:不管三月两月,每天生活必须有油;根据踏山观察,估计猴群数目,计划需猴粮若干,然后分摊到各户,按时按数交到集中地点,供关猴使用;关捉一只猴子,不论大小,山民给钱若干;所关捉到猴子,全权由猴匠处理,山民无权过问。在整个关圈过程中,山民只能提供方便,不得干扰。
条件商谈好了以后,猴匠们开始置办雄鸡、猪头、烧酒、香烛、纸钱和“山神”(所谓山神,其实就是一根尽竹子的长度剔掉竹枝的长竿,多半是楠竹,祭山时,把它竖立在猴圈旁的香案前,这就是它们的“神”)。这一切都备办好了,就选择圈地了。
圈地多半选在两边是山,中间有夹槽沟的地带;在沟的尽头掘一条深约三尺、宽约五尺、长约二至三丈(依地形而论)的地槽。地槽掘好后,在上面分段横靠几根大树桩作为圈梁,然后,再用长于地槽的大树四至五根,顺着地槽搭在圈梁上,用树枝伪装好,只在靠地槽后部留一孔洞,安上机关(他们称“消息”);地槽正前方做一圈门,供猴子进出——这就叫猴圈。在离猴圈一定距离搭一隐蔽的窝棚,供观察猴子活动用。
猴圈造好后,猴匠们便开始选择吉日祭山神。先设置香案,摆上供献,请山神——事先准备好的整根竹竿,植入香案前的泥土中,然后烧纸钱、祭酒,请山神保佑。
从祭山神起,猴匠们开始进入“角色”。那位有神通的猴师,戴上帽子,穿上衣裤、靴子——从头到脚,全是用猴皮制成的一套关猴子专用“道具”。这猴匠们常年在深山老林关捉活动物,生活从不讲究,穿着也不修饰,他们皮肤粗糙,面色苍黑,手脚像老青杠棒;他们经年不洗澡,身上有一股使人恶心的臊味,隔四五尺远就能闻到。加上猴皮道具,其狰狞可怖可想而知。因此,很少有人和猴匠交往或交谈;他们也因职业原因,很少说话。猴匠们每天几乎不喝茶水,中午的伙食只吃油炒饭。据说是为了减少排泄,因为猴子的嗅觉很灵敏,人排泄的尿、汗、唾液等,它们很容易就分辨出来,所以在猴圈和窝棚附近一带,是绝对不能排泄的;不得已时,得在离猴圈很远的地方去。
接下来的工作,是猴师带着猴匠,挑着猴粮,根据踏山时勘定的地点,施放粮食。他们按猴群活动规律,在它们时常出没、嬉耍的地段施放粮食。一两天后,猴子发现有可口的食物,于是邀朋结伴,试探着捡食;开初,它们小心翼翼,怕
上人的当,可经过第二天、第三天,它们觉得没什么危险,便接着寻来。从这时起,它们便开始上钩。猴师先是零星分片布施食物,接着便增大施放量,施放的地点也逐渐集中。又过了几天,猴师将食物施放在通往猴圈的路上。这时的猴子已经吃惯嘴了,戒心几乎没有,并能按时就餐,一步步地接近猴圈。最后,猴匠把余下的猴粮全部堆放在猴圈里。猴群对这种“共产主义”的“供给制”生活十分满意,每天一群一伙的按时到来,已无法摆脱这种大锅饭的诱惑。
当猴群被诱到猴圈周围的时候,已经被喂驯了。躲在窝棚里的猴师可以观察到它们的活动情况。说来也怪,穿着猴皮道具的猴师,这时可以到猴群中去走动,精灵的猴子们,对这位奇异的来客,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惊诧。
每群猴子里,都有几个调皮蛋。猴子们吃饱之后,就开始玩耍。有的惹是生非、斗殴,有的追逐、嬉闹。对于猴圈,猴子们都觉得这个“建筑物”稀奇而有吸引力。猴子的好奇心非常强。狡猾而胆大的猴子,慢慢试着到圈里去耍;当它们知道那里面有大量的苞谷可供食用,既好耍,又没有什么危险时,停留的时间就逐渐延长。这时,猴师们分批关猴子的时机到了。
一群猴子不是一圈关完的。猴师通过较长时间观察,认准了不同脾气的猴子们,然后分类分批关捉。首先关捉的是那些调皮、狡猾、可恶的捣蛋者。
猴圈的机关,发挥作用了。当猎物进入圈内,猴师启动机关,圈封闭了。进去的猴子,在圈内耍够了想出来时,“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它们在圈内四处找出路。最后,只有圈后部预留的那个洞可以出去——猴师早已在那儿恭候。当猴子伸出前肢抓住洞沿往外爬时,猴师眼疾手快,双手捉住前肢,“唰”地往上一提,将它从洞内扯了出来,随即将前肢往身后一反,非常迅速地用绳套栓好,丢它在侧边,然后又捉其它猴子。关进的这一批捉完了,重新打开机关,放开圈门,等待下一批。
每次关捉到猴子,即刻被猴匠们送出山,寄放在山民家中,直到这一带的猴子全部捉完,再慢慢处置。
有人会问:只反绑了前肢的猴子,它们不会逃跑吗?是的,它们不会跑。曾是人类祖先的祖先的近亲灵长类的猴子,之所以至今仍然是猴,在于它们从来就不曾将走路的功能全部让后肢承担而解放自己的前肢。有时,猴子也可以直立身子用后肢走上几步,那是在平坦的地上,前肢是自由的,可以掌握平衡。一旦前肢被反绑着,重心反移,它尽管能勉强站起来,但只要一走,就会跌倒。如果有不屈服的,跌倒后想再爬起来继续逃跑,也不必担心,猴匠们便在这顽固者的背上,顺着脊柱绑上一根木棍,略长于它的后肢,这样,当这个顽固者站起来时,身体一伸,那木棍便往后一戳,反把猴子往前戳倒。如是再三,其结果都一样,便老老实实不再企图逃跑了。
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关圈生活,猴匠们也疲劳了,该放松一下了,生活也需要改善一下了,因为天天吃油炒饭,也太寒碜了。怎样来改善呢?杀猴!
其实,杀猴并不单是为了改善生活,主要是为了“杀一儆百”。因为猴匠们需要带走的是活猴。为了防止路上出麻烦,必须先恐怖一下这些家伙。在一群猴中,一般要杀两三只猴子以儆众。
猴匠们都有锋利的腰刀。他们要对这些家伙施行恐怖教训时,将锋利的腰刀提在手里,在屋中间走来走去,选择目标。猴子都害怕他们,于是挤成一堆,力气大的尽量往角落里挤;甚至有的大猴将小猴往外推,希望猴匠不杀自己。猴匠这样恐吓巡视后,突然分开猴群,迅速抓住一只(其实那是事先就“内定”了的对象),把它提将出来,掷于堂屋之间,看准它的脑袋“嚯!”一刀劈去。只见刀光闪出,猴头飞去,一股鲜血,“呼”地喷将出来,遍地乱溅。砍掉的猴头,嘴唇猛裂,呲着牙齿,瞪着一对大眼睛;无头猴身,蜷缩成一砣,一阵一阵抽搐,后肢乱蹬。其它猴子吓得浑身乱抖,凄厉、嘶哑地哀鸣,大滴大滴的泪珠潸然流出,样子非常可怜。猴匠们将杀死的猴子当众开膛破肚,剥皮取肉:猴皮,撑开晾干;猴肉,改善生活;猴骨,上等中药材。
寄放在山民家的猴子,猴匠们一般就只绑那些狡猾、调皮的大猴子。对于小猴子,都给松了绑,让它们在屋里自由活动。因为大猴子都在这里,小猴子的依赖性很强,没有被绑,它们也不会跑。这些小猴子,像小孩一样,扶着墙壁或桌凳,在屋里活动。当山民们吃饭时,它们也会出现饥色,爬到山民们的周围,瞪着一双溜溜圆的眼睛,望着山民,伸出前肢,摊开前掌,叽叽乱叫,向山民们要东西吃。这时的猴子,在山民的眼中,才真正觉得它们可爱、可怜。那些被绑着的大猴子,横倒竖躺,呲牙露齿,一副狼狈像,昔日的机灵全然没了,使人看了觉得造孽。
关完了猴子,山民们按议定的条件,付给猴匠们工钱。当然,对猴子的处理,就是猴匠们的事了。
猴匠设圈关猴子这种作法,到了有一天,猴子岂不绝种、捉猴术岂不成为屠龙之技吗?不必担心,猴匠们在运走活猴之前,总要挑选一对强壮的一公一母的成年猴,放它们到自然界中去繁衍、生息,要不了多久,一个新的猴“部落”又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