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义散文1

山区的漆树

  从师专学成,我回到家乡教书,被分配到离家百多里的山区中学。平常,车行在崎岖盘曲的公路上,映入眼帘的,除了石灰岩山崖的峻峭、险巇之外,还有的,就是那稀疏地点缀在嶙峋的石灰石之间的漆树了。我并不识漆树,是一种好奇心促使我向别人问询,当知道它叫漆树后,它那不可思议的形象,让我常常陷入沉思中:那从头到枝的凿痕,密匝匝而有规律地排列着,好似若干张“嘴巴”,在诉说着不为人知道的语言;树身是那样的腌臜,就是刚开始割漆的幼树,枝桠的特色也只是苍黑;树干始终不见修颀,好似从小缺乏营养的儿童,及至成人,身体也是那么多羸弱。
  有两个小故事,确立了漆树在我心中的地位,给我以生活的启谛。
  我在执教的余闲,学着侍弄几株花草。可能是多半受了文人的影响,比较偏爱兰的馨香和菊的高雅,因而,在我寝室的阳台上,总摆着那么几盆我喜爱的兰和菊。课余的光阴,是它们陪伴着我在不知不觉中打发了过去。慢慢养成了一种与世无争的德性。当它们开放时,安上一把竹椅,泡上一壶酽茶,点上一支香烟,在烟气的氤氲中,啜着酽茶自我陶醉,大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想。
  一位在仙峰中学任过教的老师,调到我们学校,由于趣味爱好相合,渐渐地过从甚密。有次,我们谈起了花,他突然问我:“你嗅到过漆树的花香吗?”我诧异道:“漆树的花也有香味?”“有!而且不是一般的香,是一种涵蓄的、悠远的馨香。它开放时,能使人觉味出一缕缕的空灵。”他继而将发现漆树花的经过告诉了我。那是在仙峰中学时,未成家或家室不在学校的 单身 老师,晚饭后常常结伴散步消遣。有一次,他们沿着学校后面的羊肠小道向一个小山包走去。走到半坡,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阵不可名状的香味,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感受到。于是,他们“莫名惊诧”了,满以为碰上了名贵的兰草,便分头去附近寻找起来。结果,什么草也没有发现。他们又沿着羊肠小道向坡顶走去。坡顶上面,除了裸露着的石灰石外,就只有几株漆树孤零零地站在泥土少得可怜的石窠里。有人说坐一会儿。坐哪儿呢?尖硬的石灰石是不受坐的。我的这位同事提议坐漆树杈。他抱住一根漆树,蹬着割漆人绑的梯步,坐了上去。其余几位也各自找了对象,依样上去了。我这位同事无意识地捋了一绺漆树花在手里搓挼。一会儿,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把头埋往手心嗅了一下,突然惊呼:“你们闻这漆树花!”——呵,先前在半坡闻到的馨香,原来是这几乎看不见、貌不惊人的漆树花发散的。走近漆树,反而闻不着;要在远处,顺着风势,就能闻到一缕缕的涵蓄的悠远、撩人的香。捋下一綹,在手心轻轻地捋一会儿,也就能闻出它的香。
  这以后,我也开始注意起漆树的开花了。这一綹一綹的不起眼的小花,还真隐隐透着一种鲜为人知的空灵。也是后来才知道,它们是雌雄异株,繁衍是比较困难的。
  还有一个小故事,使我真正懂得了漆树。
  那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寒假里,妻同我商量,抽空到她父亲的朋友、一个年近七旬的郑姓老人家里走一趟,托他买一点木料。我们准备做一张床和一个书橱。
  我们起了个早,撑着雨伞上路了。到了郑大伯家,快中午了,这一家人才吃早饭。
  山里人在下半年多半只吃两顿饭,一是没活儿干,闲着;二是昼短夜长,能节约就节约。
  等郑大伯吃过了早饭,我说明来意。郑大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没有木料,山背后李幺爷有两根大酸枣树,他手里紧,想卖。”他用征询的目光看我,说:“到他家去看一下,嗯?”
  我和老人上了路。他戴个斗笠,拿上烟杆,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在前头。对于没有走惯泥泞山路的后生辈来说,我惭愧。胶靴沾满了粘土,更觉笨,高一脚低一脚,我在后面吃力地撵,一会儿,背上已出毛毛汗。为了缓和一下这种紧张的赶路,我试着向他老人家问起漆树,这下可砸开了他的话匣子……
  

  原来,我们山区的漆,是一宗可贵的土特产,水份轻,渣滓少,漆色黑亮,闻名省内。漆苗成树,需七年时间,一旦长成开刀割漆,便连年不断,直到漆尽枯死为止。有一种季节性短工,专门替别人割漆,当地称为“漆匠”。从放漆的刀口安排上,可见其“匠心”。漆匠依漆树的高低大小而定刀位,从树头到开丫,高的树干安排三至五个刀口,矮的树干安排一至二个;又根据树干的粗细,分为四面或六面,每年定割两面或三面,隔年错开方向。开刀割漆时,漆匠用锋利的斜口漆刀划破树皮,以到形成层为最佳深度,然后铲去一块柳叶形的三至五寸长的树皮,叫做刀口。这刀口开好后,等七天,待刀口的结皮部位蓄满了“浆”——漆的时候,再用刀轻轻划破皮口,漆就慢慢地流出来了。每天上午把该收的皮口都划开后,下午从头至尾用漆刷将漆浆收进漆筒;如此每隔七天割收一次,共十二次,一季漆就割完了。郑大伯是这一带割漆的一把好漆刀。
  我指着一株小漆树问:“郑大伯,那么小的漆树就开始割漆,是否有点造孽?”他答:“造啥子孽哟!漆树跟人一样,到了做得活路的时候,就要干。该割而不开口放漆,它反而要胀浆死的。而且每个刀口都要放十二次,割少了,也要胀浆;超过十二次,漆放多了,它也容易死去。”“哦!原来是这样。”我心中叹道。
  我又连问:种漆树困难吗?每年上多少肥料?要怎样管理……他听了“嘿嘿”地笑了几声,说:“漆树这东西只适宜在高寒地带生长,地土热和了,反而不长。它要求不高,只要有一抔够它扎根的泥巴就行了。我们祖祖辈辈做漆匠的人,都是由它自生自灭,‘一苗露水一苗草',从来没有上过啥肥料,也不怎么管理。每年二、三月间,它就发芽,长叶子;只要天道好,到六、七月间,就开刀割漆;过了九月间,它就落尽叶子,剩下光乎乎的树干。跟我们山区人一样,半年辛苦半年闲。风调雨顺年景好,漆就好,如果雨水多,漆的水份重;雨水少,漆又割不上手……有文件说,漆是二类物资,政府叫我们发展漆树,还说这是一条找钱的路子,我前后栽了上千根漆树,再过两三年就……”他突然不说话了,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山区农民,要求不高,只要求每年的洋芋、苞谷饭能填饱肚皮,就满足了。生活上寒酸一点到无所谓,只希望政策不要像前些年那样经常反复,苞谷饭都不成顿数,更不用说要‘富裕'喽……”我像对学生上课一样对他讲道:“我们应该相信共产党,富民政策不会变,我们国家前些年的教训太深刻了。”他回头问道:“你们读书人懂得的道理多,你说,今后还会搞运动割‘尾巴'吗?!”看得出来,他在期待我的回答。我站在他的面前,像背书似地笑着说:“这段时间正在进一步贯彻三个一号文件,进一步完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党和政府向农民‘交底'了!”他老人家满是龟裂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漆树似的、岁月和风霜雕塑的脸上,舒展了笑容,眼角含着泪花。我突然感悟:世代居住在山区的农民,多么淳朴、憨厚啊!他们生息、繁衍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是多么艰辛呵!尽管这样,他们对共产党是有感情的,是信赖的,对错误路线、对极左政策,是深恶痛绝的。
  雾雨渐渐停了。
  我俩爬上山梁,这时日上中天,温暖的阳光像犀利的巨剑,劈开了笼罩着山间的阴霾,天空朗润了,大地朗润了。
                        198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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