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藻香抗捐记(故事)
故事发生在民国二十一年,即公元 1932 年。地点在四川兴文县富安“团”,即现在的富安乡。
那正是四川军阀互相混战之时。刘文彩趁机到宜宾刮地皮,出任专区税捐处长、叙属清乡总司令。他巧立名目,捐税多如牛毛。其中“国防捐”尤重。
时有长宁人许云,字容村,与刘氏夤缘关系,攀龙附凤,得附骥尾,被委任为兴文县县长.于民国二十年( 1931 年)十月,走马上任。翌年,军阀混战益烈,刘文彩在其所辖地区大派“国防捐”。许县长为感知遇之恩,于民国二十一年农历九月下旬,召开全县各“团”“团正”会议,大刀阔斧地摊派。
“团正”是个啥子名堂?在清朝,乡一级政权实行的是保甲制。乡一级政权的长官,设“保正”,乡武装部队长官,设“团首”。乡以下的行政单位叫做“甲”,设“甲长”.“甲长”以下设“牌首”,“牌首”以下的住户百姓称为“花户”。“花户”以十户为“牌”,十“牌”为“甲”,十“甲”为“团”。民初,把乡行政长官与武装部队长官合二而一,改称“团正”,裁去“团首”一职,其余仍旧。民国二十二年( 1933 ),改“团”为“乡、闾、阎、邻”制,乡一级长官称“乡长”。民国二十四年改“乡”为“联保”,乡一级政权长官称“联保主任”。民国二十九年,实行“新县制”,又改“联保”为“乡、镇”。无论清朝的“保正”,民初的“团正”,以及后来的“联保主任”,其行政职务,均约相当于现在的乡、镇长。
兴文县的许县长,在各“团正”会议上说:“目前已经秋收,我县可以说是‘仓廪实,府库充',百姓安居乐业。因此,我门不能忘了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保境安民的功劳。作战需要枪弹粮饷,我县应摊派国防捐 XXXX 元。大家听清楚,这笔款子叫‘国防捐',专用于军事上的开支……”讲完话,接着按各“团”落实捐款数目。“团正”们面面相觑:不答应嘛,“猫儿吃麻糖(读若‘汤',即饴糖),脱不到爪爪”,答应嘛,老百姓都“民有饥色,野有饿殍”了,一块地刮得几层皮哟!
“报告县长,藻香有几句话回明。”富安“团”的团正姚藻香站起来说,“民国以来,战祸频仍,生灵涂炭。老百姓本想推翻清朝后,国家能薄赋敛,过个饱食暖衣的日子。谁知捐税日重,名目繁多。因此,老百姓心目中的民国,看不出比前清好到哪里去。就拿县长今天讲的国防捐来说,藻香认为此名不正。啥子叫‘国防捐'?藻香愚见,顾名思义,应该是中国和外国打仗,防止外国人打进来,这样的军费,方可叫做‘国防捐'。可是,今天是谁和谁打?二十四军是否就是中国?二十一军是外国吗?所以我说,此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的捐税,藻香无力说服百姓,难以往下边摊派.”
“是呀!”“对呀!”“姚团正说出了我们大家的想法。”各位团正象捞到了救命稻草,会场顿时沸腾起来。
许县长冷不防“黑松林跳出李逵”,楞了一下。待镇静下来,才阴阳怪气地说:“姚团正:你为政多年,难道还不懂得军令如山吗?你在这里鼓如簧之舌,混淆视听。今天本县且不责怪你,国防捐如数缴清,万事皆休。如若不然,怕就有些不方便罗!你说无力说服百姓,那么,过几天我亲自来‘点团'(即召开全乡居民大会),我看哪个刁民敢犯上作乱!”
“团正”会议,就这么杀气腾腾,草草收场。
姚藻香这个人,有股犟性子.拿他自己的话说:“了不起把这盆血打倒就是了!”他回到富安,随即召集各“甲长”、“牌首”以及地方士绅开会,说明他在县里开会的经过情形。大家都支持他,全“团”抗缴“国防捐”。他说:“现在是骑虎不能下背了。要抗这个捐,在武力上要有所准备。”会后他分头派人与富安相邻的各“团” 联系,取得道义上和武力上的支持。那时候,各“团”自己练团,各自拥有武装团丁几十名至百十名不等。
当时的县一级政权,也有相应的地方武装,叫“团练局”,经费、兵丁由当地筹募,局长也只能由当地人担任。当时的兴文县团练局长是陈先言(字后从)。此人是蔡锷、唐继尧创办的云南讲武堂出身,与滇军关系密切,在滇军入川时期,曾作到一任兴文县长。他与姚藻香是金兰之交。鉴于此,许县长也自知不能指望陈先言去镇压姚藻香。于是专门派人到宜宾给刘文彩送信说姚藻香抗缴“国防捐”,如不镇压,此风一长,今后一切捐税都会令出不行了。如此这般,要求派一个连的兵力到兴文,支持他收缴“国防捐”。
刘文彩得信,暴跳如雷,立即派兵一连,从宜宾赶到兴文。这下可乐坏了许县长,立即通知姚藻香,某月某日,他要亲临富安“团”点团。
此时已是农历十月中旬,入冬时令了。刘文彩派来的“国防军”,由于“国防捐”未收上手,棉衣还未着身,士兵有些缩颈缩肩。这天,许县长头戴皮帽,身着狐裘,带领着这样一连队伍来到富安点“团”。富安“团”的团正办公处,设在富安街上的财神庙。许县长威风凛凛地踏进办公处,庙里空荡荡的。姚藻香不仅没有恭候迎接,连个茶水都没有准备。经过“搜索”,才在街上的酒店里,找到办公处的冬烘师爷(“团”上办理文书工作的)。他说:“姚团正好几天没来办公处了。他住在家里,地名叫跃龙湾,离场上只有里把路。”许县长勃然大怒,恨不得马上把姚藻香捆绑起来。他命令马弁传姚藻香到办公处来回话。那马弁斜挎盒子枪,耀武扬威,放小跑来到跃龙湾。一进门就大嚷大叫:“许县长传姚团正回话!”姚家佣人把他让进客厅,递烟倒茶,却不见姚藻香出来。那马弁狐假虎威,一拍桌子:“小小团正,好大个架于,还不快去见县长!”“来了!”一声断喝,跳出两个彪形大汉,两把匕首,一前一后,顶住那马弁的前胸后背,缴了马弁的盒子枪。这时,姚藻香才捧着水烟袋,踱着方步出来了:“你去传我的话,问许县长,他今天要文来吗还是武来?你就说是姚某人说的。文来,就是他和我都不带人,就我两个单独面谈,地点在干河沟桥上,武来,他有枪我也有枪。他有一个连,才百十条枪,我有三百多团丁除了团丁的三百多条枪,还有庄稼汉的锄头、扁担、梭镖,我们就大家来个乱打一场。去吧!”那马弁哭丧着脸说.“我的枪呢?就这样我怎么好回去?”姚藻香说:“枪我暂时保管。文来呢,我一定送还。我知道许县长枪不多,只有两支,姚某不见这点小利,要武来呢,不仅这支枪不还,来的一个连的一百多条枪我都收罗!”马弁不敢多说,仓皇跑回财神庙 ,向许县长如实汇报去了。
兴文有条河,叫晏水,因兴文是古晏州而得名。晏水从兴文流到富安一带,夹岸是起伏的浅山,森林茂密。两山之间,形成长约二三千公尺的河谷平川。河北岸的山脚下,有绵延起伏的石灰岩,星罗棋布在农田里的石峰、石柱、石笋,就象人工精心雕琢的太湖石盆景。干河沟是晏水北岸的一条小溪,注入晏水,冬季干涸,故名。跃龙湾姚宅到富安场,干河沟桥上正好是中点。
且说,那时每“团”都装备有一支军号,还有一面“团锣”。“团锣”大得出奇,约有三四十斤重,簸箕那么大,两个人抬着,由后面那个人击打,声闻十里。团锣鸣响,就是“点团”的信号。比及那马弁到了富安场上,姚藻香命令号兵吹响问答号。问的内容是:“准备好了吗?”接着,富安两侧的山上,次第有六支军号回答:“准备好了!”就是说,有六个“团”的团丁占领了富安两侧的制高点。许县长带来的那个连的号兵,当然懂得号音的内容,马上向连长报告了。连长气急败坏地去找许县长;“糟糕,我们被包围了!”此时,许县长正好听完马弁的回禀。这个出乎意外的情报,使得许县长一下蔫了气。不一会儿,又听得跃龙湾团锣鸣响,一群群农民,吆喝着往山上爬。许县长明白,且不要说“武来”,就是想回县城也不行了!可供选择的就只有“文来”这一条路。眼见骑虎难下,许县长只得叫马弁再去姚宅,约定双方在干河沟单独面谈。
“久违了,许县长!恕姚藻香甲胄在身,有失远迎。”姚藻香故意用“甲胄在身”一词,暗露杀机。
“姚团正,本县亲临点团,乃是职责所司,你何以要兵戎相见?”许县长打着官腔。
“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呀!”
“你不怕惹大祸吗?你‘马'得住我,总‘马'不住二十四军!”(“马”,四川方言,欺侮之意)许县长柔里有刚地发出威胁。
“藻香为民请命,虽死不辞。就算砍去这颗头颅,‘国防捐'还是不通讲。日后,兴文百姓总还是知道姚某是为啥子砍头的。”姚团正寸分不让。
“那么,今天的事怎么收场?你要缴二十四军的枪,杀我这个县长的头吗?”
“不敢!想都没那么想过。这只是权宜之计。要不,给我加上个‘抗捐'的罪名,一条铁链,把我锁去关在卡房头,过几天脑壳就要吃草了。我这是没法可想啊!”
“那,今天你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放不放我回去?”
“目的是请县长收回成命,不派国防捐。只要县长不捉拿藻香,藻香一定保证县长安全。”
“这‘国防捐'是军部的指令,作为一个地方官,想不派也无能为力,今天你的行动太鲁莽了,祸惹大了!你就不怕上头派来一个团、一个旅吗?那时候,就好多人要跟到你遭殃了!”
“这些,藻香都知道 。富安‘团'就算抗捐,这个影响也是很大的;富安‘团 抗了,别的‘团'也要抗;要不,今天就不会有六个“团'来帮我的忙了。别的‘团'抗,变成兴文县抗,再变成邻近县抗。军队派得越多,激成民变越大。那么,你这个‘始作俑者'的许县长怕也不能辞其咎吧?”
“那些都是后话。到底今天怎样收场?”
“县长带着军队回县。只要军队不先开枪,保证县长安全。藻香说话算话。往后的事,从长计议。”
这场箭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的派“国防捐”与抗“国防捐”的斗争,就这么不了了之。
这件事,很快传遍兴文,波及邻县,“国防捐”收不上手了,但是,人们总是忧心忡忡,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也是无巧不成书。何以后来没有大兵压境,兴师问罪,剿杀富安抗“国防捐”的“刁民”呢?原来是因为二十四军的“国防”前线吃紧,节节败退,当年冬便“让出”了宜宾这块“防区”了。(原载《龙门阵》 1988 年 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