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昌龄文章选读3
黄五道士
黄五道士,是水泸坝申过名的掌教。大凡死人、做斋、驱邪捉鬼等大大小小的各种道场,以及寺庙里的清斋庙会,都少不了他。所以,他的事务十分繁忙。
最大的道场要算烧灵做斋了。有做三天的、五天的、七天的、九天的,还有做七七四十九天的。这由各家各户的经济条件自己决定。水泸坝一般就五、七天的规模。做斋是为亡人送行,诵读经文,为其超度赎罪。最热闹的一个场面就是“坐焰口”。就是在主人的敞坝头搭起一个祭坛。坛高一般都在 五米 以上,坛上撑起蓬幔,摆设香案。搭一长梯供人上下,另悬一条白布供鬼卒上坛。道士要在坛上作法做道场,祭奠本家祖人,并为各方野鬼作超度。其中最关键的一堂法事是撒“鬼打粑。”据说是对鬼魂的供祭。这时野鬼们沿着白布纷纷上坛领受,若有捣乱者,掌坛人就作法拍令牌,把鬼打下坛去。这是与鬼作斗的一堂法事,若掌坛人功夫浅,道行不深,斗不过鬼的,不久自己就会死去。所以,坐焰口必须要道行高深的人才坐得住。自然这也必定是黄五道士的执事了。
黄五道士爱讲故事,多半都是讲鬼的事。有一次他给我们讲一回坐焰口的时候,遇到一个熟悉的鬼,他说:“这个人生前很恶,那天他来抢了鬼打粑后,还要来捣我的香案。我绾了一个法把它打下坛去。一会儿它又上来,我又作法拍令牌把它打下去。如此反复几次,它就是不走。最后我把太上老君请来才把它打跑了,弄得我汉流夹背。”那时我还是小孩,听他讲得活灵活现,我听得毛骨悚然,直往大人身边挤拢。这时我的祖父在一旁失声笑道:“黄五,你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请得来 李老 君吗?”黄五道士笑着说道:“这是给小娃儿讲着玩的嘛。”
每次做斋的道场,黄五道士都要挂出很多画案,画的都是人死以后到阴曹地府所遭受的经历。凡是人间行善事,敬孝道的好人,到了阴曹地府,有受礼遇招待的、有作地府官员的、有顺利投胎转世为人的。凡在人间作恶多端的、不忠不孝的,到了阴曹地府,都要遭受百般折磨,有被剥皮的、有被丢刀山的、有下油锅的、有抱火柱的、有转世为猪狗的。我记得最深、最使我害怕的是:有的人生前贪得无厌,贪污受贿太多,死后到阴曹地府,就用铜钱熔化后,从口里倒进去,一股鲜红似火的铜水,一直流至肚子里,燃起红红的火焰,真是十分可怕。现在看来,这些都是迷信。但它有一个宗旨,就是劝导世人不要作恶,要做善事,行孝道。若在生前作恶太多,人间把你没法,到了阴曹地府,那里把你作的恶事记录下来,一一都要遭到报应的。
人家户或有诸事不顺遂的,或有人久病不愈的,就疑是家中有鬼,得请道士来驱邪捉鬼,当地称“献鬼”。这是一种小型道场,都在夜间进行。这种事黄五道士一个人就可以做下去,有时也带个徒弟。献鬼除了拿工钱外,还有 一升 插香米( 3.5 斤)归道士所得,够一家人吃一天了,所以这升插香米对道士来说十分可贵。有一次黄五道士来我家献鬼,道场做完后,家里请他吃饭,自然少不了一壶常酒。酒吃得二糊二糊的时候,黄五道士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一次他在某处献鬼,主人太吝啬了,不用插香米,用红苕插烛。他就对带来的徒弟说,你注意看看,有什么东西值得 一升 插米的,给他拿走了(偷)。做道场念经的时候,徒弟拖长着声音唱道:“老师——门角角头有把爬梳,把把长得很——”(意思是长把把怎么拿走)?黄五道士说“我就回唱道:那摩——抖脱王菩萨!”(意思是把把抖掉就好拿了嘛)我们大家听得哈哈大笑。我父亲说:“黄掌教,你们念的 经还是假啊!”黄五道士笑着说道:“时间长了哪有那么多的经来念,还不是要扯些草草来凑笆篓的。”
又一次,黄五道士来我家献鬼,道场完了以后,我和仲伦兄趁他在吃夜饭的时候,把两张硬头篁竹壳,用一根线子穿起来吊在他背道具的夹背子后面。饭后,他背起夹背子就走。我和仲伦兄暗中好笑,这且不说。第二天一清早黄五道士就来我家,父亲刚才起床,说道:“黄掌教:今天怎么这样早?”黄五道士一脸不高兴地说道:“ 萧 老师,你的娃儿昨晚上害得我好苦啊!”父亲不知出了什么 事情,急忙问道:“啥子事这么严重?”黄五道士这才诉起苦来,说道:“昨晚我从这里走出去不远,就听到后面磕柝磕柝的响声,好像有人跟在我的后面走来,我回过头去看,不见有什么影子。待我走了几步,后面又响起来了。我想,今晚真的遇上鬼了不成?于是我绾了一个法往后面丢去,似乎没有响声。我急忙走了几步。响声又起了!我又绾了一个法打过去,慢走不响,快走就响。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作法,一直到家,弄得我满身大汗,衣裳都湿透了。我把夹背子放下来一看,后面吊了两张硬头篁壳壳,这才知道是你家娃儿干的。”父亲听了,哈哈大笑道:“掌教,你的法术还是不灵验的啊!”黄五道士颓丧着脸道:“没有鬼,哪有灵验的法。”
采 青
采青,是农村一种民俗风情。因为它是在不使主人知晓的情况下进行的,所以又称偷青,但是这个“偷”在这里不是贬义词,它是在每年的春节期间的一种带玩意性的活动,而且多在亲朋熟友之间相互偷采的行为,大家都把这看着是一种乐事。偷采的对象主要是蒜苗、大葱、有时也涉及莴笋、白菜,采偷都是小量的。物色采偷的目标多是在平时,而且往往提前就放出风去,让物主事先知道作好提防。有时更干脆的向主人点明好久来偷。这时主人往往会说:“偷着了算你高明。”还有打赌 ,偷着了要主人赔偿猪儿粑、常酒的。采青活动一般是在青少年中进行,有时成年人也参加,那是少数。
我们家的兄弟中,我的年龄较小,通常都是尾随者,但我很积极,好多次都在场,多是成功者,也有夺暴了惹祸的。这里记几次有趣的活动:
一次正月十五傍晚,昌铨大哥约我去偷万五爷的蒜苗。我说“还早哩,天还没黑。”大哥说:“这时他们正在吃晚饭,没人出来。”说走就走,这时天才麻麻黑,月亮还未出山。我们到得万五爷的园地头,看见万五爷坐在厨房的门槛上,手拿一根叶子烟竿吸烟。我们轻手轻脚的开始扯蒜苗。大哥小声说:“手捏紧点,把到蒜苗的最下面,不要把蒜苗的皮子扯脱了,皮子脱了是滑的,扯不起来。”我们正轻轻地扯着,万五爷在那边说道:“万五嫂,快把猪儿粑做来吃了,我要去挑几担粪来把蒜苗泼起,洞口湾那几个说今晚要来扯我的蒜苗子,我叫他们扯一抱大粪去。”我听了想笑又不敢出声。我们各人扯了一抱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万五爷就来昌铨大哥家,进门就说:“昨晚上你们偷得一身大粪吧。”大哥说:“你来看,我们扯的蒜苗干干净净的。”万五爷一看,傻眼了,大声说:“我很早就泼了粪了,你们是这么搞的?”大哥说:“我们动手的时候你还没吃猪儿粑哩。”万五爷也乐得哈哈大笑。
我家附近有个杨少华,耕种着三十多石田租的地方,耕牛农具一应齐全,还拍常酒卖,家头也算松活。他的屋头姓周,是拜寄给我的大伯父的干女,因此我们称呼他们是杨大哥、周大姐。春节的一天晚上,由我的幺叔策划指挥,叫我们去偷杨大哥的大葱,他去给杨大哥拜年,把杨大哥家的人稳住不出来。我们去了三人,走到杨大哥的地头一看,啊!好大一块大葱,都是上了厢的,约有十来埂。我们开始行动,由于上了厢土埂是松的,很好扯,不一会,各人都扯了一抱。我们便到杨大哥家去,推门就喊:“给杨大哥拜年!”周大姐在厨房头听到我们的声音,一叠声地说:“小兄弟们来了,请坐,请坐。”杨大哥看见我们每人抱一把大葱,稍一打顿,马上明白过来,指着幺叔大笑道:“你做得好,你给我拜年当掩护,叫娃儿些去扯葱子,作得好。”周大姐也出来看,大家嘻哈大笑,欢乐一阵。一会,周大姐的猪儿粑、常酒一样一样的端出来,我们都吃了。临走,幺叔说:“把葱子给周大姐留点下来。”杨大哥说:“算了,娃儿些扯的,都拿走,我的地头多的是。”我们也不客气,把战利品全部拿走了。
又一年正月初六晚上,我和仲伦兄去偷店子上五公的蒜苗。这蒜苗种在一个田缝子头,背面是高坎子,坎子上是人行大道,外面是水田,有半人高的坎子,两头用铁梨巴刺扎成埂子,防范是十分严密的。我们从高坎子上跳下去,必须抓紧时间在几分钟内做完,怕的是大路上有人过往被发现。好在蒜苗粗大,很好扯。扯好后先把蒜苗递上大路,仲伦兄托着我先爬上去,我再把他拉上来,幸好无人过往,我们便绕道回了家。事有凑巧,第二天五公来我家拜年,幺嬢随行。幺嬢比我大两三岁,来就看到我家碗柜下面堆放的蒜苗,还是新鲜的。幺嬢一下明白了,原来他家昨晚上被偷的蒜苗是我们干的。他狠狠地说:“ 正月初八 立灯以后才能偷青,立灯以前不算偷青,是强盗,是贼!”我知道她是说我,便硬着头皮顶辩道:“只要是正月间都算偷青。”幺嬢又重复道:“立灯前偷的不算偷青,是强盗,是贼!”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说一辩,就完全暴露了“庐山真面目”。我正下不了台,这时五公把三须胡子一掀,哈哈笑道:“过年时期都可以偷青的,要有来偷才好。”这才给我解了围。
杀猪匠梁三爷,为人帮硬三斤半,绰号梁三冒火,谁也不去惹他。那年他家种得很好的一块莴笋,我们弟兄几个早就看在眼里。腊月间他来我家杀年猪,我们就给他说:“梁三爷,听说你有一块好莴笋,正月间我们要来朝贺你。”梁三爷铁着脸说:“我那莴笋秆好吃不好屙!”我们那管他好屙不好屙, 正月初八 那天,探得梁三爷走人户去了,便齐集了四个人傍晚出发,去偷他的莴笋秆。种莴笋的地在他的敞坝坎下,外面是水田。我们到得他的屋侧边,先向敞坝里丢块石头,试探有没有狗,然后从房角转拐处梭下坎去。为了不被发现,我们都巴着坎子里面轻轻地一根一根的扯。兄长们每人扯得七、八根,我只扯了四、五根。回到家里,我们得意洋洋地说:“今晚我们活强吃到梁三爷了。”第三天早上,母亲到园地头去讨菜,看到半块地的青菜被割了,摆得一地都是。母亲回屋一说,父亲接着说道:“你们去惹了梁三冒火,看见了吧。此人是不好惹的。”我们这才知道梁三爷的厉害,以后再也不去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