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昌龄文章选读2
吃菩萨的人
水泸坝大桥,地处交通要道,东连兴文县的晏阳镇,西通长宁县的梅硐场。大桥附近集住了三、二十户人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住点,有开饭店卖帽儿头的,有卖常酒的,有开红炉打农具家什的,还有一家开烟馆的。民国时期,政府也明令禁止贩卖、吸食鸦片,但吸鸦片的人太多,且都是有头有面的人,加以地方豪强的暗中庇护,便有令不止。在大桥开烟馆的徐幺爷也不是屁二屁三的人,他是有几十石田租的绅粮,是明里两通的人物,所以没有人来烟馆找麻烦。
徐幺爷有个远房侄儿,不知叫什么名字,人们都叫他徐大毛。他家有二十多石租子的田地,父、母、妻、子和他自己一家五口省吃俭用还是勉强过得去。这徐大毛早年也读过几年鸡婆学,成年后不事劳动,不谋事业,游手好闲惯了,三天两头到大桥店子上来转悠,每次离不了一单壶常酒,二两花生。有时也去烟馆头逛逛,烟馆的人都晓得他是徐幺爷的侄儿,所以常有人与他打招呼,也有人请他“烧一口”的,这也是看在徐幺爷的面子上。这烟馆有两张床铺,每张床铺上有一个烟盘,盘中一盏烟灯。人多的时候,烟灯两方横躺两个人,一人一根烟枪,面对面的的抽烟。这时几根烟枪同时抽着,屋子头真是烟雾缭绕,香气沁人心脾,不由得你不去抽两口,品尝其中美味。徐大毛怎能放弃这个时候?于是有人请他“烧一口”时,他便躺下去烧起来。一口香烟吞下去,满口塞鼻的香气不说,从头至脚穿筋透骨的周身都酥了。徐大毛使劲一吸,一颗烟泡子很快就拉完了。站起身来,觉得清爽得很,周身是劲,走出烟馆,甩了几下手臂,嘟嚷道:“老子原来还不晓得有这样安逸的滋味。”俗话说:“输钱只为赢钱起,吃洋烟只为吃呵皮。”徐大毛吃了两三回便宜后,再也丢不下了,就自己出钱每天都要来趟一回烟馆。开头每次都付现钱,后来几天开一次,再后就记帐。个把月下来就是一石多谷子。那时通用铜圆、银豪、大板,货币很少,一般都折合为黄谷计算。等烟馆派人到徐大毛家挑谷子时,他的家里才知道徐大毛在吃鸦片烟。父母气得捶胸蹬脚,妻子哭得呼天喊地。没办法,谷子还得让人家挑去。尽管父母天天叫骂,妻子流着眼泪百般规劝,徐大毛似着了魔一样,身不由己偷偷地往烟馆头钻。不到两年功夫,这个本来就不松活的家庭,弄得来连饭都吃不起了,秋收时谷子还没有进屋,就被烟馆头挑去了。直把父母气得死去活来,没过多久,双老就离开了人世。没有父母的约束,徐大毛便大摇大摆地天天往烟馆里跑。几年下来,田地早已卖得精光,真个是家无过夜之粮,身无御寒之衣。眼看日子无法过下去,可怜贤良勤俭的妻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嗜瘾成疾,无药可救,便于 腊月二十八 那天,带着八、九岁的儿子,收拾一包破旧衣物回娘家去了。
田地卖完了卖房子。一向四列三间九柱带转角的瓦房,卖来也没管多久,就干干净净的消耗在烟馆里头。这时的徐大毛,无吃无住,还拖着那份烟瘾。开头还找亲戚族人借点要点,时间长了,就没人管他了。走投无路,徐大毛只得不顾人格去做“ 梁上 君子”。天底下的人心不一样,有的人家发现东西被盗了,知道是徐大毛干的,也不追究,有时碰上还打发他几个铜圆让他走了。有的人家则不同,只要逮到徐大毛偷东西,就狠狠地打他一顿。所以徐大毛经常都是鼻青脸肿,瘸脚跛手的。晚上住地无定所,牛栏也住,檐坎也歇。尽管如此,徐大毛或偷或讨或赖,他的烟瘾还是要过的。
一天傍晚,徐大毛不知从哪里弄得两个生红苕,跌跌撞撞地走进 龙 君庙,一屁股坐在 龙 君菩萨的佛台底下,啃完两个生红苕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庙祝明二爷给菩萨烧香,看到佛台底下睡着一个乞丐,走近一看,认得是徐大毛,看他这付模样,明二爷动了恻隐之心,给他添了一大斗碗饭来叫他吃。徐大毛着实感谢了一番,把这碗饭吃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心想,肚子暂时吃饱了,但是今天的烟钱还没起奥呢。于是他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想找点值钱的东西。大殿里能值钱的只有一口大铁钟和一口铁罄,但实在太大,根本动不了。徐大毛正灰心丧气,准备要走。突然,望着 龙 君菩萨愣住了,原来这 龙 君菩萨周身穿金,明晃晃的。“把那金粉扫下来,不是能值几个钱吗?对,就这么办。”徐大毛念叨着,顿时精神来了,便跑到明二爷门口找来一把洗衣裳用的刷子,又去拣了一个缺了小半边的斗碗,端条板凳来踮着,踩在板凳上才爬上齐胸口高的佛台,用刷子在 龙 君菩萨的肩膀上轻轻的刷起来,下面用缺斗碗接着。这刷子是用猪鬃毛扎的,软硬得度,刷起来正合适。一会儿把 龙 君菩萨的一只胳臂和手臂刷完了,大约有一条羹金粉。徐大毛来到大桥烟管,对徐幺爷说:“幺伯爷,你看这金粉能换烟烧吗?”徐幺爷接过金粉,掂量掂量,二话没说,拿戥子来称,足有三钱重。徐幺爷盘算着,除去灰尘杂质,也可炼出钱把纯金,要值两斗多谷子的价钱,足够徐大毛烧四、五次烟了。徐幺爷明知这东西来路不正,不是偷刷人家的金字匾对,就是从庙里菩萨身上刷下来的。但转念一想,只要能给我弄来,也是小小一条财路啊。便转身对徐大毛说:“你去烧烟吧。”接着又说:“以后整得到都给我拿来,幺伯爷有烟给你烧。”徐大毛高兴地烧烟去了。
此后,接连四、五天徐大 毛都到龙 君庙去取金粉,把个 龙 君菩萨刷得花眉戏脸的现了泥身。明二爷看着又气又恨,又把他无法,自然不再拿饭给他吃了。这天,徐大毛刷得一包金粉,正往外走,猛抬头看见大殿侧边站着的韦陀菩萨全身穿金,手执钢鞭,怒目圆睁,狠狠地盯着自己。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韦陀菩萨大声吼道:“你给我等着,我把 龙 君菩萨吃了就来吃你!”说罢,悻悻的蹒跚而去。这事明二爷看得请清楚楚,心想徐大毛已把 龙 君菩萨整得不成样子,还要吃韦陀菩萨,这还了得!于是明二爷便到见龙田找石大爷评理,一五一十地把徐大 毛在龙 君庙干的事都说了。石大爷听后,停了停,才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道:“徐大毛吃鸦片烟,把田地房屋都吃光了,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已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半条命,不要管他了,等到明年,我去找几个朋友商量,再给菩萨穿金。”明二爷不再说什么走了。
一天,明二爷烧过香便去赶梅硐场,中午过后才回来,看见徐大毛还睡在 龙 君菩萨佛台下面的石板地上。明二爷以为他是饿很了起不来,走近一看,徐大毛头脸鼻子都是血,一把刷子甩得老远,缺碗打得稀巴烂,人已是死了。再看佛台上面,香炉被掀倒,香灰撒得到处都是,显然是从佛台上滚下来跌死的。明二爷午饭都顾不得吃,慌忙去向保甲作了禀报。保长甲长随即来查看了现场,认定徐大毛是从佛台上滚下来跌死的,于是喊几个有劳力的人把他拖出去埋了。
以后,明二爷逢人便说:“徐大毛吃菩萨,亵渎了神灵,被韦陀一钢鞭打死了。”
黄大力
水泸坝大桥西南面的大会沟,有一家姓黄的庄稼人户,细耕着 50 多石田租的地方。当家人黄三爷还会石匠手艺,为人忠诚厚道,性情开朗诙谐。遇有修桥铺路,建坛修庙的公益事情,或有穷人揭不开锅盖、三十晚上过不了年的,找到他接济一斗 八升 的事也是常有的。因此,黄家与团转四邻的人缘关系极好。
黄三爷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黄运猴,二儿子叫黄二猴,都长得人高马大,有一把好力气。每年腊月间,黄三爷都要拍一缸常酒,到 腊月三十 吃年饭时,要炖三个鸡,煮一大块饱肋肉,父子三人要把这鸡、肉和一缸常酒全部吃完,算是一年中打的一次大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