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寿文存(摘录)1

《柏寿文存》自序

    我今年年晋八十岁,心血来潮,异想天开,竟然要出一本书,并且只请自己作序。知我莫如我,我心知肚明,我这样水平的书,请人作序,是给人家出难题。不说几句好话嘛,伤感情,丢面子,说得好话来,那可是违心之言。逼着人去说违心的话,是不道德的,我宁可失面子,也要顾全道德,这才算是懂得做人的基本准则。
八十岁出书是否迟了点?也不迟,还有更迟的。英国女作家,93岁的洛娜·佩奇女士,今年(2008)才出版处女作《危险弱点》。如果苍天再假我十年,九十岁当再磨一剑。
我是个语文教师,每星期逼着学生写一篇作文,还要写周记或日记。不管学生写的如何幼稚与芜杂,但是只要写进了方格纸上,都称为“文章”。如果只逼着学生写,自己却不写,隔岸观火,作壁上观,我就认为师道与身教都成了问题,因此改革开放后,解除文字狱了,我自己也写。日积月累,不觉有了一些积累。禽鸟都知道爱惜自己的羽毛,何况于人!这些文字怎么也舍不得丢弃,而且,既然学生的作文都叫“文章”,那么,我写在格子里的东西,也在“文章”之列,这理由,应该成立。“文章”篇幅集拢来印成铅字,这就叫“书”,是吧!
我不认为出书是“作家”的专利。从前,中国是没有“作家”这称号的,先秦诸子,离骚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的操觚之人,他们都只是写出自己想说的话,谁也没有企图去攫取“作家”的桂冠。我这书还是自费印刷,这也并不自惭形秽。古代没有作家协会,没有出版社,没有出书的审查机构,谁自己写了,一高兴,就自费或亲友资助,让“坊间”(书商)刻版印刷成书了。于是集腋成裘就有了《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这样的煌煌巨著,傲屹世界。人人都有“发表欲”,幼儿园的娃娃画的怪模怪样的图画,一定央求大人贴在墙上,昭示众人,“老还小”,我也如此,所以出书了。
教我出书的老师是陶渊明。他“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已志”,“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关键词是“常著文章自娱”,“时还读我书”。我写文章不为别的,旨在“自娱”,这就够了。“读我书”更好,自己读自己写的书,饶有兴味。陶渊明的“读我书”,我相信不是“我出钱买的书”,而是“我自己写的书”,因为陶老先生那么穷,“环堵萧然,不避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哪有钱去买书?于是只有“常著文章自娱”,种田收工了,夜间寻乐,去“时还读我书”吧。还别说,这个我可有体会,当一首诗,一篇文章写成了,自己真的要反复阅读好多回,觉得很快乐,我是深谙这“自娱”之乐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我的书很丑陋,但对我来说却充满感情,有如母亲之于孩子,长得丑和有残疾的孩子,母亲是必定倍加怜爱的。
写作,是上天赋与每一个人的权利,至于行不行使这个权利,那是各人自便了。我看了司汤达给他自己写的《墓志铭》:“活过,爱过,写过”,触动很大,心中来了电的感应。简单的六个字,概括了人的一生。前两个“过”是人人都有的,后一个“过”只要能写的人都可以有,不应该放弃。因此,我参与第三个“过”了。我写作只是为自己,不企图显身扬名,改造他人,改造世界。我只是个极平庸的教书匠,声名怎么也无从显赫,而且就连自己被改造了一辈子也没改造好,遑论改造世界,改造他人。也无意取悦于人,使他人满意。对我来说,要紧的是我“写过”,记下一些我认为值得记下的零零碎碎,如此而已。
纵是平庸,也得活着,既然活着,就得做点事情来证明你这个活人是怎么活的,证明的方法,最好是请纸笔帮忙,行使“写过”的权利,自费出书。其实我虽然平庸,也曾有过向往和理想。我向往“自由”,可是有吗?半个世纪以来,中国人都被“阶级斗争”罩住了,人人都带上了“紧箍咒”,只能说一样话,走一样路,人成了“工具”,还非得做到“驯服”,否则你的头立刻就会痛起来,甚至招来灭顶之灾。中国人从来就说宰相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这个“一人”就是最可怕的皇帝。只有“一人”才有自由。虽说“解放”了,“中国出了个大救星”,“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尔嗨哟”,但仍然是只有“一人”才有自由,就连他依靠的那帮人才打下天下的政治局的老哥们都不准有,一个个地被“一人”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置之死地而后快,更不要说平民百姓了。经过人民公社的人都想得起,每个家庭连自家煮饭吃的自由都被剥夺了,一律在公共食堂过共产主义生活,吃大锅清水野菜汤,还动不动就扣饭,全国大饥饿,饿死的人比日本侵华的八年抗战死的人还多。“自由”啊,你在哪里?人类自从诞育了智者和哲人以来,他们就在思考“人”应该怎样活法,于是就创造出“自由”这个词,人类就躁动,就去追求,象夸父追日,还多了条接力棒,一代代追求下去,也不知流了多少血,砍了多少头,可“自由”还遥远得不见踪影。“自由”啊,你实在是太沉重,太沉重的十字架,人类招架不住啊!然而,历史也证明,残暴是不能持久的,“天道周星,物极必反”。到了二十一世纪,一个震撼中国大地的声音:“彻底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路线和错误实践”,“构建和谐社会”,这就是胡锦涛总书记给中国人投下的救生圈,中国,中国人见到了曙光,有救了!至于我的理想,是人要活得有尊严。可是,能吗?老政治局的那班老哥们,谁还有尊严?被践踏,被迫害,被屠戮,他们可是开国元勋啊,还这般下场,作为草民,能苟全性命于秦世,茍延残喘到今天,已是苍天有眼,祖宗积德,夫复何求!就不再去奢谈什么“理想”也罢。“自由”与“理想”是抽象的哲学,好比“西方极乐世界”佛祖居住的“灵山”,完美无比,但却虚无缥缈,谁到过?谁能到?休息吧,闭目养神。
陶渊明在《有会而作,并叙》里说:“……岁云夕矣,慨然永怀,我今不述,后生何闻哉”!我八十岁了,八十岁是什么概念?首先是活了一个世纪的十分之八,见到听到的事也不算少,这些事让后人知道,是一种社会责任;其次,八十年来,不情愿地,但又无可奈何地送走一些亲人、朋友去到天堂,也看到一些暴君、奸贼、流氓、恶棍下地狱。然而历史书是靠不住的,至少“五十年内无历史”,因为秉笔直书的史官董狐和他的儿子被晋国篡逆的赵盾杀了后,后来的史官们就不敢写真话真事了,乌纱和脑袋要紧。所以,孔子曰:“史失而求诸野”,野史倒还比较真实。我的书,不敢自谓野史,只不过写的那些零零碎碎都是真实的民间街巷细事,观风俗倒可做一些参考。
我的书,其实就是画自己的写意画。我的性格、修养、情操、趣味,尽在此中。孔子曰:“知我者,其为春秋乎!罪我者,其为春秋乎”!我的书印出来了,与读者见面了,见仁见智,说好说歹,唯凭诸君。很简单,我只须“写过”,“自娱”就够,也懒得去收集反应,再作些申辩之类的多余的事情,我疲倦了。
此前,我和我的胞侄石效樊,曾于2000年合著《柏寿诗稿》出版。令我痛心的是。效樊于二零零六年患了癌症,我佩服他的毅力和勇气,于病榻上奋笔疾书,一年之间,写成《问稼轩杂丛》出版了。零七年五月,我去宜宾看他,他不作儿女态,不倾诉痛苦与死亡的威胁,只谈柏寿桥(我们老家地名)人出书的事。他说:“我在病中都把书出了,你快点把你的书写出来,我希望能看到”。我们相约,《问稼轩杂丛》定为《柏寿丛书之二》,我的书名《柏寿文存》定为《柏寿丛书之三》,另一个侄女石纯冰正在写她的回忆录,定为《柏寿丛书之四》,就这么“丛”下去,希望有《丛书之N》。同年11月,我和儿子石谷又去宜宾看他,是诀别,他拉着我的手不放,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的书了”!效樊,我对不起你,我的皮踏不力,使你抱憾终天!我永远忘不了你拉着我的手说的那句话!
最后,我还说说我自己。我的一生虽是平庸愚劣,碌碌无为而并不羞耻。虽然无功可言,无德可鉴,无能为力,无善足述,但心肠是好的,没当过打手和猎犬——“积极分子”。没有图谋用别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的卑鄙行径,回首往事,心无愧疚,一片安宁,正如随园主人的联语:“平生不做皱眉事,到老应无切齿人”。也许这样行事,有益身心健康,才能活到八十岁的今天也说不定。这也像普希金的诗句:“他和年轻的缪斯,爱情与懒惰,共同消磨了愉快的一生。他没有做过什么善事,但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好人”。真的,我也喜欢缪斯,我的确也曾“消磨”过,我也是一个好人,这些,真美好!
阿门!(2008年12月1日之夜于成都天府名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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