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摘录)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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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昌龄诗词  ◎影子

当家人3-2

天堂落户

刘可琼从“川铁”回来,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是农村户口,不能进城与我住在一起,在农村怎么出工干活呢?于是我买了一个缝纫机让他学手艺做衣服。我在玉屏托人找了一个缝纫师傅,让刘可琼拜他为师。后来因为这个老师不真心传授技术, 1970 年春,我只得让刘可琼到富安公社春光六队当社员。无奈该队个别干部从中作祟,百般刁难,不能安心生活,经公社、大队调解无效。秋收以后,我才又把刘可琼母女三人迁至天堂大队第二生产队落户,在此一住就是 13 年。

富安公社天堂二队,是当时兴文县生产经营最好的生产队,以稻田为主。集体经营有煤矿、副食品商店、打米厂、缝纫店、 养猪场等副业项目。干部作风正派清廉,从来没有发生过贪污事 件。当时全县各地生产队的劳动日值,一般就四、五角钱一个, 少的一、二角钱。而天堂二队社员的劳动日值,基本上保持一元不会少,年年分配兑现,生产队不拖欠社员的钱。由于劳动收入相对较高,刺激了社员的劳动热情,生产平稳,人心安定。这在当时,不失为一个“小天堂”。

刘可琼去天堂二队,没有住房,暂时住在养猪场。那时,没有一件家具,只有随身衣服和一张床。这张床是我的一个朋友覃叔涛在仙峰林场置来自己用的。听说刘可琼从“川铁”回来,在富安落户,就主动把这张床借给我暂时使用。结果一用就是 30 多年,一分钱也没有拿给人家,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十分内疚。

1970 年冬,生产队决定给刘可琼修住房,在生产队长杨启伦带头动手下,团转邻里相帮,很快一厦二列加偏房的土墙草屋盖起来了。其时,我被勒令进了清查“五?一六”学习班,没有参与修房的事,全是刘可琼一人料理。房屋盖起来以后,还得安装门窗、平整地板,挖粪坑、架猪圈,这一大摊子事情,有的要请木工来做,有的要零工帮忙,这些都是刘可琼一脚一手的操办。其中,大多数零杂活路,是她利用早晨二晚一个人做的。此时,她既要照料好孩子,又要挑煤,挑水料理家务,白天还得出工挣工分,她一人担当起建立新家庭这副重担,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1971 年 7 月 17 日 ,刘可琼托人给我带信,说她快临产了。 于 是,我向学习班请了两天假,回去安排产妇生活。到了家里,夫妻相见,份外高兴。谈了些家常后,我看她即将临产的样子,马上跑到共乐公社接生站,请来接生员,一直等到第二天临晨, 我们的小三儿出世了。这一天是农历前 5 月 27 日 。待接生员走后,我看着床上的月母子犯愁了:大女儿一兵才四岁,二女儿立波两岁,这母子四人的生活怎么办?我又身不由己地不能留下来照管她们,真够患难的了!没办法,只得把岳母接来,暂时照管这个家。下午,我回学习班销假。晚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胸中波涛翻滚,感慨万千,我有了一个家,有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似乎感到有一个归宿了。这一切,全是刘可琼一手一脚操办,我没有帮她做一点事。古人云:“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而我是“男以女为家”了。想至此,我真的感到惭愧,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另一方面,感到欣慰的是,刘可琼有操持,有能力,能吃苦耐劳,顶得起一片天(不是半边天)。感慨之余,我还深深地感谢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10 月的一天,刘可琼费尽千辛万苦刚修起来的房子,突然被火烧了!那天下午,刘可琼到山上挖红苕,按照以往的做法,是把小三儿雨峰放在家里睡着,大点的女儿,就让她们与岭近的孩子玩耍。唯独这天,刘可琼担心出工去远了,小三儿醒来哭叫会听不到,便把他背着去干活。不到吃烟的时候,忽然山脚下人声高喊:“火烧房子了”!由于隔得远,没听清是谁家的房子被烧,刘可琼惦记着一兵和立波两个孩子,便背着三儿往山脚下猛跑,快到家时,才看见是自己的房子被烧了。刘可琼一屁股坐在地上,周身无力。无奈之下,她还是勉强支撑着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门口,看见团转邻里和五星煤厂的工人一起正忙碌着帮助“抢火”。家里的铺笼罩被,家具杂物和一架缝纫机,通通被甩出来,乱七八糟的堆在敞坝头。原来这天是星期日,五星厂的工人没有上班,多数人在家休息。有人发现刘可琼的房子被烧,便大喊道:“刘可琼的房子被烧了,快去抢火”!立刻就有十多人跑出来,冲上前去,配合团邻人手,有的上房掀开盖草,有的打烂门窗,冲进火里抢搬物件,这才最大限度的挽救了损失。刘可琼一边哭,一遍感谢大家的帮忙。两个女儿也跑回来依在妈妈身边一齐大哭起来。待到火势完全扑灭后,生产队长杨启伦又带头招呼大家,把搬出来的家具实物,一一搬进屋去,重新布置好。人们安慰刘可琼一番,才陆续散去。刘可琼进屋一看,一片狼藉,不像家了,心头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好心的邻里站出来,把他们母子接到家里暂时住下。生产 队立即向公社汇报,富安公社就给“五?一六 ” 学习班打电话告知我。

我得知房子被烧,万分着急,不知所措。从学习班请假出来,首先到东门坡李文国家去,向他讨教。李文国与我甚好,已当家多年,有处事经验。他听我说了情况后,二话没说,打起电筒就和我赶到我的家。我们一看,左边半截房子烧的精光,右边房子没烧,门窗打得稀烂,狼藉不堪,屋中无人。我打着电筒走进屋,看到土墙角角头一堆被烧过的红苕,这是刘可琼从生产队分得的口粮。我捡一个来啃了一口,红苕皮面烧烂,里面生硬,一股火熏过的烟臭味道,不堪入口,这堆口粮就报废了。我们在周围寻问了一遍,最后在寡妇张三娘家找到了刘可琼母女。刘可琼见我就哭。等她哭过后,我才讯问房子是在怎样烧的?原来是因为一个女知青,下放到天堂二队劳动,生产队在刘可琼的房子左边当头搭了个草房偏偏,让女知青住。这天,女知青在灶上炕了一篼篼红苕干就出工去了,谁知灶上的炕篼被烤焦了,着了火,炕篼上面是草房,就把草房惹燃烧起来了。问明情况后,这事也怪不得刘可琼。我和李文国便到邻居大队主任张绍林家,再把萧永生找来,一起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萧永生,我的族叔,水电局干部,家住天堂二队,他对当家理事,修房整屋,很有经验。我们四人商量得出了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不能再盖草了,应改为瓦房。萧永生还出了一个主意,用楠竹花破代替杉木做屋角子,可节省大量的费用,他并自愿为我担任修瓦房的总指挥。商量好后,我和李文国便连夜赶回来了。

当时国营林场的竹木归农林水局(简称农水局)统管,需用时必须经农水局领导审批。我回学习班后,立即写了个用楠竹的报告,去找农水局局长葛春庭。葛是整我的死对头,就是他硬性把我送进“五 ?一六”学习班的。当我把报告递给他,说明需要楠竹的原因时,他既不看报告内容,又不问房子是怎样烧的,一句关切同情的话也没有,还别腔别调的、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句京剧:“现在的时间——是九点半”。我站在那里他也不叫坐,多长一段时间,他才漫不经心不屑的问道:“要多少楠竹”?我说了预计的数量。他闷了好长一阵,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国有林的楠竹不能卖给私人,你只能去选购一些长不成林的蔫包楠竹”。并重复一道:“只准砍蔫包楠竹”!也不等我申辩,就按他说的在报告上批下了。我也没办法,只得接受了。那时,我的月工资 43.5 元,养活一家人困难是很大的,经常是寅吃印粮。这回又要重新修房子,又只得打条子向财务室借钱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青联公社两河口国营林场,找到看管林子的工人颜云清,这人与我交情很好,他看了葛春庭给我批的报告,十分生气的说:“他舅子也太狠毒了,砍几根楠竹有什么了不起,蔫包楠竹拿去怎么用”?接着他又说:“不要管他,我晓得”。我在当地找了两个农民工,随同老颜进到林子里,由颜指一根砍一根,也砍了一些生长在楠竹林中长不成材的杉木树,这种杉木,年龄久、长不大、梢子长、木质好,是做屋檩子的好材料。我在那里守着砍了两天,蔫包楠竹砍了些,好楠竹也砍得不少。另外,还办了不少的楠竹尖子,拿回家扎竹楼。老颜点了数量,卡了尺码,按蔫包楠竹的售价开出了凭据,我到收费站交了钱,找个大货车,把竹木拉回家。然后,我又到富安叉路口国营砖瓦厂定购了盖房用的瓦。这一切办妥以后,我就回学习班销了假。

“九?一三”林彪爆炸事件发生以后,“五?一六”学习班里就松懈下来,原来批判的“五?一六”“罪行”特别是“反对林副主席的罪行”,不能成立了,办学习班的人也好像心中无主,每天就学习点“最高指示”,或自我批判,清查头脑里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学员中除造反派的主要头目和有严重打砸抢行为的人以外,开始陆陆续续释放回家。农历腊月 28 日,我获得释放,在学习班里遭禁共 435 天。回到天堂二队我的新家时,一厦翻新的瓦房呈现在眼前,我的脑海里是一派幸福的满足,忘却了在学习班里遭受的非人屈辱。刘可琼见我回来了,高兴得热泪盈眶。两个女儿跑过来依偎着我,“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那一瞬间,一家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海洋中。我这个人是穷欢乐惯了的,顾不上家里有吃无吃,除夕当天,我还是写了一副春联贴在大门口:

大地春来百花颜开喜笑

风雷正激万象展志昂扬

1972 年 5 月,小三儿的右乳房上长了一个血红色的瘤子,刘可琼把他背到县医院去找成都下放来兴文的党医疹视。党医生看后,硬梆梆地说了一句:“血管瘤,送泸州开刀”。在刘可琼再三讯问不开刀的后果时,他才补了一句:“不开刀就变癌”!党医生是成都来的大名医,他疹断的还有假?听说不开刀会变癌,刘可琼吓得不得了,马上打电话通知我。当时我在青联公社驻社,得通知后我即刻回来,把家里仅有的一只可以变钱的单猪卖了,又向农水局财务室预支了一个月工资,东拼西凑,就往泸州川南医院跑。我有一个亲戚王道国在川南医院当护士长,由她帮忙住进医院,很快做了手术。上天保佑,才 10 个月的小三儿得以安全回家。

同年冬的一天晚上,公社电影队到天堂大队放电影。在那文 娱生活十分枯竭的年代,听到这个消息,挨家挨户,男女老少, 全员出动,都去看定影。不用说,刘可琼也不落后,早早的吃了晚饭,把门锁上,母子 4 人直奔电影场地,看完电影回家,已是十一二点钟的时候了,刘可琼开门进屋一看,吓呆了!仅有一个衣柜里的衣物甩得遍地都是,稍微好一点的几件衣服不见了,缝纫机上接收客户做衣服的两件布料也不见了,这才意识到家中被盗。刚才看电影后欢欣舒畅的热烈心情,一下子冷却到冰度以下,全身都凉透了。刘可琼欲哭无泪,悔不该去看这场电影。她一边收拾甩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寻思,刚才进屋,门不是还锁得好好的吗,强盗是怎样进来的?她把孩子们安排上床以后,四周查看一遍,才发现强盗是从厕所墙外舀粪的“瓢把”处,下到粪坑,趟粪水进来的。第二天,刘可琼向生产队、大队和公社报了 案。后来查出,这是本地一个单身懒汉干的,偷去的衣物布料, 早已卖来吃了,我们只得自认晦气。

联想这两年修房子——烧房子——又修房子——小雨峰做手术——被盗,这一系列的遭遇,真可谓“屋漏更遭连日雨,行船又遇打头风”,艰难困苦,无以复加!这一切的酸甜苦辣,刘可琼都默默的吞下了。

五星煤厂座落在天堂二队的地盘上,每有汽车来拉煤炭,五星厂就特定让天堂二队的社员去挑煤炭,获取一点上车费,以示 优待。生产队按社员户头编成几个小组,每组七天,轮班出勤 。挑煤炭上车,每 100 斤一角钱,多挑多得,这是凭劳力挣钱。刘可琼一个弱体力女子,自然竞争不赢那些强壮汉子,但她亦不示弱,起初一次挑五、六十斤,慢慢的一次挑八、九十斤、一百斤,后来一次挑 150 斤上车,相当于一个男子汉的劳动量。刘可琼就是这样奋力拼搏,供养这个家庭。

生产队的口粮是不够吃的,每年农历九、十月间,红苕产新 上市的时候,刘可琼就买一千多斤鲜红苕炕红苕干,贴补充饥 。红苕干的吃法是,将红苕干用打米机打碎,与大米或包谷渗和着吃,也可以用红苕干粉做成“灯盏窝”粑粑吃。有时县上召开农村工作会议,我就去找管会议伙食的人通融作弊,把我们家的红苕干拿去冒冲农村干部带来开会的口粮,去粮站换成大米。那个 时候,最虚的就是口粮不够吃,只要有两三百斤红苕干在屋头, 心里就踏实了。虽说红苕干十分难吃,但它能撑肚子,是壮胆子的。有一年春节到了,家里只有十多斤米,怎么过年呢?总不能净吃红苕干过年吧。临到腊月三十,实在没办法,只得去找在五星煤厂当伙食团长、我的堂兄弟萧昌大,借一百斤大米过年。说来惭愧,这一百斤大米后来没有付还,白白地占了五星厂工人同志们的便宜。

1974 年,经检查刘可琼患上风湿性心脏病,不能再干重体力 劳动了。天堂大队的干部们还算好,研究决定组建一个缝纫社, 买来两台缝纫机,由刘可琼担任缝纫师傅,带两个青年妇女为徒弟。这样既解决了当地群众做衣服的需要,大队也增加了副业收入,对刘可琼实行评记工分的办法,解决了她不能干体力劳动减少收入的困难,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们家的经济危机。从此,刘可琼便以缝纫社为家,从不缺工。晚上还另外收点布料,在家里加班做活,这是自己的收入。那时,农村还没用上电灯,每天晚饭后,把孩子收拾安排上床睡觉后,她才坐上缝纫机,一盏微弱的煤油灯伴随她熬到深夜,几乎天天如此。虽然她已是一个心 脏病人,只要能增加一点家庭收入,她也奋力争取,乐此不疲。

刘可琼在天堂缝纫社干了八年,教了三个徒弟。由于她心地善良,性情直爽,为人忠厚,性格开朗。对人没有歪心,她以诚待人,人以礼对她。所以,她在天堂地区相与了不少的朋友,至今保持良好的关系,往来不断。人们知道她有心脏病,不能干重 活,家中挑水、挑煤,常是邻里帮忙。有的朋友还把猪草宰碎, 给她挑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田地的庄稼活路,全是团转邻里相帮做了,特别是她的几个徒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啥子活路,不待刘可琼开口,她们擅自相邀几个人,径直来到田里,干起活路,有时连饭都不吃。直到现在,还没听说有人背后说她坏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