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人3-3
农转非
那时候,农村人口与城市人口有很大的差别,主要是城市人口,政府要按计划供应粮食和肉、油、烟、糖、酒等生活资料,保证了生存条件的基本需要。而农村人口,则只能在生产队里有啥分啥,而且分配所得,基本上是不够生活需要的,最恼火的是粮食不够吃。除此而外,城市人口还能享受就业、救助等优待政策,农村人口则没有。为了不增加政府供养人口的压力,对城市人口控制很严,每年只有少数让农村人口转为城市人口(即非农业人口)的指标,习惯称作“农转非”。
1982 年,刘可琼的心脏病发展到很严重的地步,从家里走到大队缝纫社约一华里的路程都非常吃力,必须手术治疗。在心脏上开刀是一项尖端技术,据说上海的技术、设备条 件最好,但费用较大,那时我实在无法筹集那么多钱,只能在省内渝、蓉两地就医。
后经在重庆市外贸局工作的我的族弟萧遐福相助,联系在重庆市观音岩外科医院做手术。我得知消息后,立即着手筹钱。这时已负债累累,浑身是帐。但为了要做这个手术,不得不四处借钱,七拼八凑,终于筹集了一千块钱。又考虑到出门要带点礼品,便找人专门去永兴茶场买了 10 斤细茶叶,在县糖酒公司买了 10 瓶泸州二曲酒(这些东西当时都是缺俏货,是“开后门”买的)。再就是把岳母请来照顾三个孩子的生活。
一切准备停当, 5 月下旬,我陪刘可琼动身去重庆。这时萧遐福已经把医院的工作做好,经过门诊检查,很快就住进了医院。进去以后才知道,当时这个医院在国内都属佼佼者,一层楼几十个病床都是做心脏手术的,有来自省内、省外及成、渝两地的病 人。刘可琼住的病房有六个病人,两人已做过手术,效果良好,尚在养护。病人互相问讯,互相关心,做过手术的谈心得时说, 做心脏手术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大大地消除了我们的恐惧心理,坚定了刘可琼的毅力和信心,为后来的手术顺利成功奠定了思想基础。医院院长姓王(名字忘记了),是四川省的优秀共产党员, 60 多岁,俭朴清廉,工作极端认真负责,做手术之前,他要同主刀医生来病床,仔细讯问病人的病情,然后才批准手术方案。在王院长身体力行的带动下,该院有个不成文的制度,凡来治病都实行先远后近、先农村后城市,先自费后公费,不准收受病人的礼物和现金。我带去的茶叶和曲酒,一点也没排上用场。( 2001 年秋,刘可琼的心脏病严重发作,我陪同她到重庆观音岩外科医院检查,找到当年王院长的助手、主刀医生何德沛,其时他已是该院的院长了。我带了两瓶五粮液,准备送给他。我提出到家里去拜访他,被拒绝了,我又提出到他办公室请他作检查,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意图,又拒绝了,却安排在七楼护士办公室给刘可琼做了细致的检查,并诚恳地允诺,他愿亲自再一次为刘可琼做心脏半膜置换手术。我带去的五粮液又一次没排上用场。王院长立下的优良传统,二十年后在何德沛身上还能看到)。刘可琼在医院里经过观察、治疗、调整,确定为二尖瓣狭窄拨离术,六天以后就做,九天拆线,手术很成功。由于她的风湿特严重,在医院里住了将近两个月才完全康复出院。
刘可琼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她不能再搞体力劳动,是终生病号,要注意修养,并出具证明。回来后,我便向公安局呈送了书面申请及重庆医院出具的证明,要求把刘可琼母子的农村户口,转作城市户口,当时的术语叫“农转非”。户籍管理归公安局治安科,一个副科长接见了我,并热情的向我介绍“农转非”的讨论审理,一年两次,即 6 月份和 12 月份各一次。我的申请只能等年终 12 月份讨论了。我满心欢喜地盼望着 12 月份的到来。到得 12 月,我老早就去治安科打听,副科长说,还早哩,没有讨论。中旬我又去问,副科长说,领导们很忙,还未研究。眼看就到 12 月底了,我又去问,副科长说: “已经研究过了,因为‘农转非'的人多,你的申请没有研究,等明年吧”。第二年,我去找治安科的正科长,他与我是同乡人,老朋友。他说:“农转非的具体工作是副科长在搞,但每次审查研究,我都要参加,没问题,我给他打个招呼就是”。(其实这个副科长也是我的老熟人,他妻也是我的同乡,经常叫我“萧二哥”很亲热的) 6 月下旬,我去找科长打听下落,他说这回还是没有讨论你的申请。这把我整闷了,怎么 又没讨论我的申请呢?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我的作法不对头, 原来这个“农转非”是他们的一件“肥事”,凡是“农转非”的,多要向他们送礼,也有不送礼的,就看你的“关系”能不能卡得住他们。原以为在县里办事,又是熟人,那里还兴这些“手续”?现在看来还得要跟着走。 12 月到了,我又去找科长,这回我送了点小礼,一条香烟、一瓶曲酒,都是普通货,不是名牌。科长笑眯眯的收下了,我心里暗暗高兴,这回可能有希望了。下旬的一天,我去治安科打听,他们全局在开会,我站在坝子头等,因为这里既能看到会议室出口,又能看到科长的家门口。这一天下着大雪,我的头上和身上沾满了雪花,手脚都冻僵了。等了好一阵,才看到科长从会议室楼上下来,我赶忙迎上去,他不待我开口就说:“今年‘农转非'的人太多,还是没轮到研究你的申请”。我真的蔫气了,二话没说,只得软妥妥的往回走。
12 月 30 日 上午,人事局工作员古丽,到我办公室来问我:“刘孃孃的‘农转非'你去办了没有”?我说还不晓得。她说:“通知 早就下来了,是地区人事局、公安局、粮食局三家联合发出的, 我们县上三家都有这个通知,我还以为你早就办好了呢” ! 我当然高兴极了,立即跑到治安科去查问。副科长也不说有没有这个通知,懒洋洋的才在办公桌抽屉底翻出来说:“啊,有这个通知”(原来他压根就没把这个通知提交‘农转非'审议会讨论)。他这才出具证明让我去粮食局办理粮食供应手续。粮站的办事员说:“萧叔叔,你怎么才来办啊,过了明天( 12 月 31 日 )就作废了”。按粮 食供应政策的规定,因刘可琼母子在农业社已经分了基本口粮,要把还未吃掉的下半部分口粮,交给粮站,从下年元月 1 日起, 由国家供给口粮。我问要交多少?这个办事员心肠还好,她默了一下说:“你挑两百斤谷子来嘛”。我自然感谢万分,马上跑回家去(我家距县城只有 20 华里),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也告诉了生产队,团转邻里都为我高兴。第二天( 31 日)三个人帮忙,挑上两百斤谷子到粮站,办了刘可琼母子的粮食和副食品供应,上了城市户口,一桩大事终于落实。
回头来说宜宾地区人事局三家怎么会发这个“农转非”的通 知。原来, 1983 年我评上了农业经济师的职称,相当于讲师级, 称得上是知识份子,全专区没有几个。地区农牧局和科委、科协都很关心这批知识份子,帮助落实有关知识份子的政策,家属“农转非”就是其中一项。所以,地区农牧局、科委、科协三家联合向宜宾行署报告,要求解决这批人家属“农转非”的问题,经行署批准,才由地区人事局、公安局、粮食局联合下发通知。对我们家庭来说,这真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问题,也是改革开放以后我家得到的一个大实惠。
进城以后
刘可琼进城以后,身体有较快的恢复。 1985 年,农业局领导照顾无职业的干部家属,把刘可琼和另一个干部家属安排在农业局 伙食团当炊事员,虽然是临时工作,刘可琼也干得十分认真, 很快获得职工的好评。 1986 年,刘可琼把 63 岁的母亲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以尽赡孝之责。那时岳母的身体还比较康健,也帮助照料一些家务事。 1987 年,我的父亲患脑萎缩病,近于痴呆。其时他住在农村我三弟家,我考虑到农村的医疗条件差,便把父亲接到我家来住,以便吃药治疗,也尽一点孝心。父亲的病情较重,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特别是大小便失禁,成天屎尿泡裤子。那时兴文县治所刚从晏阳镇迁至古宋镇,农业局还未迁搬,我临时调到县政府经济开发办公室上班,每天早出晚归。早上,我把父亲的尿泡裤子脱下来,换上干净裤子,晚上回来又把父亲的尿裤子换下,洗了澡,穿上干净衣服。刘可琼得将早、晚换下的脏衣裤,分作两次洗净炕干备用。父亲临终前在我家住了七个月,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她以一个带病之身,既要在伙食团上班,又要照管全家生活,还要赡养两个老人,如此繁重的工作,她一肩担下,毫 无怨言。他的行为被周围的人看在眼里,深受群众的尊重和赞扬。
1989 年春节,我家随本单位从晏阳镇迁居古宋镇,住进农业局新修的宿舍。 1991 年,刘可琼从农业局伙食团调出,安排在种子公司小卖部工作。一天,公司出纳员把钱包掉在小卖部,刘可琼看包里装的是钱,便把它捡来放好,这个出纳员也真大意,过了一天还是没来找钱包,刘可琼只得把钱包给他送去。出纳员十分感谢地说:“我还不知道钱包掉在哪里去了呢!”这事在群众中传为美谈。
1994 年,因岳母年高体弱,大外孙寅河需要照管,刘可琼辞职回家。多年来,由于她持家有方,孝敬老人,慈爱子孙,亲善邻里,和睦家庭, 1996 年,我家被农业局评为“五好家庭”。“三?八”妇女节那天,我被特邀参加会议,并约我在会上发言,交流经验。我在会上编顺口溜一首称赞刘可琼:
平庸家务事,趣在杂繁中。
抚幼赡亲乐,文明互爱风。
金钱无必究,体贴自灵通。
解甲回归后,安居赞汝功。
第二次心脏手术
2001 年冬,刘可琼心脏病复发,胸部疼痛难忍,在县医院医治无效。原来打算仍去重庆观音岩外科医院治疗,后来大女儿一兵在成都华西医院找到一个熟人医生周光跃(副教授)帮忙,决定改去华西就医。 2002 年元月 10 日,我陪刘可琼去成都,住进华西医院内科,经检查是胃溃疡引起胸部疼痛。在心内科治疗半个 多月以后,转入心外科接受手术。这是一次难度较大的手术, 因为刘可琼的心脏瓣膜坏死一个,需要切除,换上一个金属瓣代其功能。周光跃给我们找的这个医生,是心外科主任,一级教授,态度和蔼,轻言细语,一说一笑,有点诙谐,很受病人欢迎。几天以后,在即将手术的头一天,刘可琼又觉得胸部疼痛,主任医生叫她立即做胃镜检查。结果又是胃溃疡发作,主任医生说,现在不能做手术了,得先把溃疡治好,带着溃疡做手术,会大出血,要死人的。我大吃一惊,幸好是在大医院,是一级教授水平,是对病人高度负责的医德精神判断。若在地方医院、或是技术水平低,不能及时确认溃疡对心脏手术的危害,或是遇到缺乏医德把 病人性命当作儿戏的医生,一刀下去,刘可琼这条命就报销了。 我们尊照医嘱,转作溃疡治疗。为了节省开支,我们拿了药退出医院,住在老朋友龙德玺家,边养护边吃药。一个月以后,胃溃疡痊愈,复入医院。 3 月 12 日 做手术,幸得成功, 19 日拆线,在医院护理治疗 20 多天,安全出院。
刘可琼以坚强的毅力,忍受百般痛苦,配合医生手术治疗, 获得成功,从死亡线上捡回了一条命。起初,在县里医了很长时间,越医越凶,直到不能进食,连吃药都要吐,不得已才在寒冬数九的腊月间往成都送。当时我对抢救治疗失去了信心,暗地里拿钱给二姨妹婉琼,叫她给刘可琼缝制“老衣”,作好“后事”准备。岂料,华西医院硬是把她抢救回来了,这真是我始料不及的,也可说是刘可琼的福大命大!其实,在这之前的 1998 年,她因胆结石发作,把苦胆割了。连同这次,已经是三次开刀,而且是致命的“三大刀”,你说她的命大不大?正是她的命大,才又给我带来无穷的福祉。
当家人
我们结婚以来,没有拌过嘴,更没有打过架,数十年如此。 有时我发脾气,刘可琼就让着我,沉默应对,消解怨气。记得我曾经“烧烤”过她一次,那是在大女儿一兵不到一岁的时候。一天下午,刘可琼有事要回娘家老鸭沟去,那时没有公交车,都是走路。晏阳镇至老鸭沟有 40 多华里,她要背一个小一兵走路回去,是有困难的。我便弄了一辆自行车,把一兵背在我的背上,让刘可琼坐在车杠上,我骑车送他们。走到富安地区,一连遇上好几 个熟人打招呼,我陡然感觉到我这驮一个、搭一个的脓包样子, 有失我这个国家干部的体面,便叫刘可琼下车,本来是想走过富安熟人地区后,再让她上车,我骑着车子走着想着,越想越窝囊,便飞快的往前冲,一直冲了八、九华里才停下来,把背上的孩子解下来,放在公路旁边坐着,等了好一阵,刘可琼才气喘吁吁的赶上来,我二话没说,跨上车子,掉头就往回跑,把母女二人丢在那里。当天刘可琼把孩子背起走到河畔社,天就黑了,只得在一个同学家里借宿一夜,第二天才回到娘家。现在想起此事,感到十分内疚,实在对不起她。
长期以来,我基本上没有管家务事,全是刘可琼一肩担下。 她从未以家务事纠缠过我,使我能专心工作。在农村,再苦再难的活路,她都默默地干着,不言累,不埋怨。用她的话说:“当农民就是要干农活,总不能让城里的人来做吧”。在家里,她恪守主妇的职责,执掌家务,孝敬父母,体贴丈夫,慈爱子女,一一备细。我知道自己不会当家,不会用钱,她进城以后,我就把工资交由她去领、去用。她是不乱花钱的。在收入少、开销大,家庭经济紧的情况下, 1990 年冬,她居然节约出 2000 元钱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使我们家首次看上了电视。平时每到一年半载,她又节剩一点钱,叫我拿去存上折子。
刘可琼进城以后,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而且还能“与时俱进”。家中虽然摆设不多,她却收拾得不杂不乱,井井有条。一日 三餐,准时进食,从不错乱。有时她也忙里偷闲,打点小麻将。 她在农业局的人缘关系很好,哪家哪户有红白喜事,这种“人情”, 她是毫不吝啬的。我的朋友,凡来我家,她都满腔热情的接待。 1998 年和 2004 年,我家曾两次装修屋舍,设计、购料、装饰,从头到尾,都是她亲自指挥,一手操办,大方得体,朋友们交口称赞。
2002 年夏,刘可琼做了心脏手术后,还在养护期内, 6 月上旬,我突然暴发大脑出血病,住进医院。她以一个受护理的病人,立刻转为护理人员陪我住进医院,一个月以后出院。不幸,同年 12 月我的病复发,这回比上次严重得多,右肢瘫痪,刘可琼又陪我住医院,进行护理。自此以后,我的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她就成了我的终生护理人员。起初,吃饭、穿衣、洗澡、上厕所,都要她帮助,后来渐渐好点,每天早上我都要出去走路,锻炼身体。我家习惯,早餐都是吃面条,我喜欢盐味淡点,醋味浓点,蔬菜 多点,这些刘可琼都知道,我走路回来,她已把面条的调料勾兑好,蔬菜洗干净,煮面条的水掺在锅里,只需按一下天然气纽,就可以煮面条了。平时,因为我的胆固醇、血脂高,不能吃猪油、肥肉,她便让全家人将就我,吃植物油、瘦肉;我的牙齿不好,她就把菜饭都在煮得很 火巴 ,将就我。我的衣服,她给我收拾好专门放在一处,方便我随时取用。春夏秋冬天气变化,该换什么衣服,她按时调换好,让我适时选用。有时,我要穿某件衣服而我找不着,一开口,她走来熟练地一伸手,就把衣服拿出来。我常给朋友开玩笑说,我在家里是“三不管”干部,一不管钱,二不管吃,三不管做,五岁的小孙女家瑜说我:“公倒是安逸,吃了饭就耍”。的确如此。
刘可琼每天早早的就起床,首先煮点面条,把在读学前班的小孙女家瑜喂饱(本来五岁多的小孙女可以不必喂食了,但刘可琼担心她自己吃不饱,不长肉,所以她硬要耐心地一口一口的喂),送他进学校,她就上街买菜。买菜回来,就忙着做午饭,天天如此,刮风下雨,雷打不变。子女们劝他雇请一个人,贴补她做些 事,减轻她的劳动,她不同意地说:“上午忙一点,下午就没事,请一个人来陪我耍不成”?她对每个子女(包括孙子)的口味, 都很清楚,只要他们在场,她都要针对各个人的口味,选做菜肴, 所以,子女们都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刘可琼做菜,有一手妙活, 特别是鮺肉、风肉、水煮牛肉,远近驰名。老朋友石昭辉,最爱吃她做的风肉,有时远在深圳,都要打电话来,叫给他留点,待他回来吃。平时,子女们要说什么话,商量什么事,都径直去找他们的妈,不与我相干。甚至连亲戚朋友,都知道是刘可琼当家,有事来我家,就直接找她商议。她已经成为我家不可稍离的主心骨,真真实实的贤妻良母。有时,她不在家,我就觉得不知所措,心里不踏实。有这么一个笑话;一次,刘可琼因事去了宜宾,我没同去。该做饭的时候了,我四处找米,搜旮旯角角,坛坛罐罐,就是找不着,这时我真后悔,平时为什么不留心一点,看着米放在哪里。没办法,只得打电话去宜宾问她,才找到米来下锅。
有时我在想,人总有一天要上西天去的,若是我能在刘可琼之前去的话,就是我的福份。因为她留下来,生存能力比我强,能很好地过活。若是留我在后头,就恼火了,不是说孩子们不孝顺我,而是我不能自理生活,就要遭孽。所以希望我走在她的前头为好。
二 00 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