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摘录)9

萧昌龄简介  ◎萧昌龄书法
萧昌龄诗词  ◎影子

替我当右派的人

替我当右派的人陈立岗,原名陈龙法,兴文县仙峰乡街村人, 1947 年冬,毕业于兴文县农职校农七班,翌年春,进入宜宾农校(中专)读书。 1949 年冬宜宾解放,陈立岗遂参加解放军。 1950 年 10 月随军参加抗美援朝,在朝鲜战场荣立战功。 1955 年转业到地方工作,分到兴文县文教科扫盲办公室与我共事。

陈立岗与我同是兴文县农职校农七班的老同学,他沉默寡言,天资敏悟,善独立思考,组织创新。他比我稍长,对我特别友爱。在农职校期中,他曾编导了两个话剧,邀我与他联袂演出。

一名《烙碗记》。说的是一家后娘,溺爱自生儿子,虐待前娘 遗留的儿子,经常叫前娘儿子干粗重活路,且吃得不好。一次, 后娘有意将一个土碗烧得很烫,叫前娘儿子拿去吃饭。前娘儿刚一端碗,手被烫伤,碗失落地,打得粉碎。后娘借故把他撵出门去。后娘儿由于溺爱过度,只知吃喝玩乐,不会做事,把一个家业消耗殆尽,母子二人沦为乞丐,沿街乞讨。一天,一个全副武 装的军官,带领一队军人从街上经过,看见路旁母子乞丐二人, 他伫足细看,突然抢步上前,拉着乞丐婆的手喊一声“娘!”原来这个军官就是那个被撵出门的前娘儿。母子弟兄相见,格外高兴,于是军官便把后娘和弟弟接去供养起来。当时,陈立岗扮演后娘,我扮演后娘儿子。由于剧情编得好,对社会有教育意义,受到校方的表扬。

1947 年夏,农职校建校十周年,农七班举行纪念活动,邀请 学校老师及各班代表参加。陈立岗自编自演了一个《邻里两家》 的话剧。龙(农的谐音)、钟(中的谐音)两家,隔壁相连,陈立岗扮龙家老妈,手捧水烟袋,颤颤巍巍的走出场,找个坐位坐下,吸一口水烟,唉声叹气的说道:“我们龙家的龙(农)七与隔壁钟家的钟(中)四,本是同年生长,于今快满三年,人家钟四已有钟五、钟六、钟七三个弟弟,而我的龙七仍是独子一个,我们母子二人,孤苦伶仃,好不伤心哟”!借此讽寓农职班不再招生续班,而普中班继中四班以后又招收了中五、中六、中七三个班。当时很多老师颇受感动。后来农七班毕业以后,又招收了一个农八班,未知与此剧有关否?

陈立岗来到扫盲办公室,工作上与我配合得很好。首先,在他的创议下办起了一份《扫盲简报》,每月 1-2 期,我们自己刻钢板,自己油印。其次, 1956 年秋,举办了一期扫盲师训班,陈立岗和我都是团员,在取得团县委的同意下,在训练班上成立了临时团支部,我任支部书记,吸收了一批在扫盲工作中的积极分子入团,如同心乡的何纪先、兴堰乡的赵华英等。这在民校教师中震动很大,鼓励他们把青春年华献给扫盲事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再次, 1956 年冬,陈立岗创编了一本“火车头”识字课本。如:思 si ——私、司……;心 xin ——辛、新……;成 cheng ——城、呈……。这种识字方法,认得前头带拼音的字,后面的字便都能认得。这个识字课本,在城郊社扫盲试点班上推行,有一定效果。后来我下乡长期驻社,陈立岗被打成“右派分子 ” ,这件事就有始无终了。

1957 年春节过后,我被抽调下乡长期驻社,陈立岗代我主持扫盲办公室工作。这时毛泽东在全国发起共产党整风运动,号召各民主党派人士给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而且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开展“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一时全国各大报纸纷纷发表向共产党提出的很多意见,其中有一条意见是批评共产党“以党代政”是“党天下”。这条意见在我和陈立岗的思想上引起了共鸣。 1957 年 5 月,中共兴文县委召开宣传工作会议,号召给共产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陈立岗在会上作了发言,提了个意见,大意是说扫盲办公室的人下乡检查扫盲工作,县人委会(后来的县政府)开的介绍信,拿下去乡党总支不理睬,要县委会 出的介绍信,乡党总支才接待,这是党委代替了政府的工作, 就是“以党代政”。后来 , “以党代政 ” 这条意见,被说成是想取消共产党的领导,向党夺权,是右派言论。陈立岗因此被打成“右派分子”。

这件事在我的心灵深处,产生了严重的内疚情绪,几十年来一直不曾忘怀。假如当时我没有下乡驻社,仍是我负责扫盲办公室的工作,那么 ,1957 年兴文县宣传工作会上的发言,就必然是我而不是陈立岗,“右派分子”这顶帽子就该落在我的头上。所以,我说陈立岗是替我当了这个“右派分子”。这个意思,在陈立岗生前,我也曾多次向他表白过,他总是淡然一笑(苦笑)置之。

陈立岗对我没半点的责怪和记怨,一贯的热情厚待,亲善友爱,把反右斗争给他带来的悲痛,深深地藏在心灵底层,从不言冤诉屈。我每当看到她含悲忍痛、若无其事地言欢语笑与朋友交谈时,内心深处就越实感到内疚与沉痛!

1960 年,陈立岗与小学教师刘永贤结婚,以后生育一子一女。因为陈立岗是“右派分子”,没有工资,只有微薄的一点生活费, 一家四口的生活,全靠刘永贤的工资维持。家庭经济虽然困难, 但他们夫妻感情很好,使陈立岗在万分沉沦的境遇中得到唯一的一点穷欢乐的安慰。可恨老天不长眼,没过多久,刘永贤却因病逝世,抛下一双幼儿就走了,这无疑是给陈立岗雪上加霜!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陈立岗只得强忍悲痛,担当起父亲兼母亲的职责,把子女拉扯抚养起来,过着极端困难的生活。

其时,陈立岗谪处建武区粮站“带罪”工作,坐守粮油销售门市。他对工作操持有序,极端负责。待人友善,人际关系很好。我每次出差去建武区,必至他家进出。 1966 年冬,他帮机关单位搞“红海洋”,写毛主席语录,不幸摔伤。单位把他送到古宋找一个私人骨科医生治疗,住在旅馆里,单位领导特派一个女职工护理他,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和吃饭问题,暗中促成他和这个女职工结合。我得知他受伤后,便到旅馆头去探望他,见他俩情投意合,十分融洽。我向他提出,接纳这个女职工,组成一个家庭,免除单身汉的烦恼。他说:“我现在十分困难,怎忍心把她拉来陪我受罪,连累她一辈子”!听他如此说,我除了钦佩他的品德以外,看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又有几分凄凉。

1979 年春,陈立岗到县城开会,特意绕道步行到富安公社天堂二队我的家里看我,适值我不在家。后来听家里人说,他进屋就非常亲热地问这问那,揭开甑子看吃的是米饭还是杂粮,打开柜子看有没有粮食。当时,我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在县城上学,小三儿在天堂小学读书,陈立岗又走到天堂小学去,把小三儿喊出来,看了看、摸一摸、说说话,从学校回来,他对我妻刘可琼说:“看到你们的家和孩子,我就满意了”。可见他对我是何等关心。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陈立岗的冤案,得到平反昭雪,他从建武区粮站调到县粮食局任业务股长。

1993 年冬,陈立岗病逝。次年正月初一,我去给他上新坟, 在他的坟前,我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头,边叩头边说道:“立岗大哥,你替我当了右派,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二 00 九年七月二十九日 于仙峰避暑胜地公路养路站

 

脱 险 记

1957 年春,我在青联乡驻社,没有参加县级机关的大鸣大放、整风运动,没有被逮住尾巴,打成右派。那时正是农村栽秧农忙季节,驻社干部不能抽走,暂时留下来协助农业社按时抢栽抢种,以免贻误农业生产。所以全县近百人的驻社干部,没有赶上县里第一階段的鸣放运动,特别是没有赶上五月份那个“引蛇出洞”的县委宣传工作会议,不少人因此幸免于难。待到农村栽种任务完成,驻社干部抽调回县参加“整风”时,全国“反击右派”的阵势已经拉开,各种“右派言论”已经在报纸上大张旗鼓地公开批判。此时,谁还敢去“鸣放”,“帮助共产党整风”?

我回到文教科的时候,陈立岗已经被点名批判为右派分子了,文教科周围团转都是批判陈立岗的大字报。我回来的第二天,文教科的门口就给我贴了几张大字报,从内容看,有文的,也有武的。文的有:“此令(我当时用的别名)先生,你平时不是爱提意见吗,这次帮助党整风,你就赶快把意见提出来把”!“此令先生, 你和右派分子陈立岗不是臭味相投吗,把你们的私房话说出来, 让大家听听”。武的是:“勒令萧昌龄把日记本交出来,让群众审查”!的确,从 1953 年省教育厅扫盲师训班开始,我就天天写日 记,四年多来,已写下四、五本日记。看他们对我围攻的阵势, 知道我是早已上了他们的黑名单,躲是躲不过的,只能面对。我把日记本交出去了,暗下决心,任你暴风骤雨袭击,我自守口如瓶不说话!但也要装样子提点意见,不用口说,怕他们给我乱记一些,栽赃陷害,说不清。于是就笔写,用大字报贴出来,什么意见呢?一是给伙食团提意见,把职工的生活办好点;二是建议文教科的科务活动加上学习内容。闭口不谈政治,不涉及任何政策问题。

那时,县委会和人委机关都没有大会议室,批判大会就设在人委会几间办公室之间的通道口之中。每轮周要开一次或两次对右派分子的批判斗争大会,通道堂口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批判揭发右派的大字报,给人一种阴森可怕的气氛。几天来,他们见我烧不红、打不扁的样子。就来硬的,贴出了一张“战鼓声声彻云霄,钢刀直赶陈赵萧”!陈,是陈立岗;赵,是赵海涛,两个人均已被判为右派。从这张大字报看,我已被他们内定为右派了,心头着实还很害怕。当时,县委、人委机关已经揪出的右派分子有:县委会办公室秘书陆伯群,称为“右派元帅”,宣传部的王炎 , 《兴文农民》报主编万里鹏,报社工作员王泽,人委会办公室秘书刘肇,称“右派军师”,财政科工作员赵海涛,文教科的陈立岗,后来又揪出工商科副科长王荣寿,文教科教研室的张光祈。这些人轮翻地被推出来在通道堂口内批判斗争。一次,在批判会上,县委会有个反右急先锋“三耳”先生,在批判右派分子时,把他查看我的日记上的一句话“我坚信打狼的鞭子不会打在羊身上”,捎带出来批判道:“我看你就是一个披着狼皮的羊” ! 他这样的污蔑,我是十分痛心的,但摄于当时的形式,只得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的忍受罢了!

竟管他们围攻得那么凶,逼得那么紧,我始终坚守不松口、不乱说。我细心观察,他们一直没有提及我的日记本上的问题,估计在日记中没找出什么破绽,没有找出右派言论,我的心头稍微踏实一点。一段时间以后,反右办公室的罗必新(统计科科长)找我谈话说:“你暂时不参加开会了,去反省自己对反右斗争的认识,把它写出来”。我仔细思考,这个反省该如何写呢?既不能留 尾巴被他们逮住,又要能过关,想来想去,就采用批判的方式, 照着报纸上批判“右派言论”的作法,联系实际,长篇大话的批 判本单位揭露出来的“右派言论”。一批陈立岗的“以党代政”, 并说明自己的政治觉悟不高,曾一度同情他的说法,这就“大错特错”,今后要加强学习,彻底改正。二批赵海涛说党的政策说得漂亮做得差,是“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糠”。三批刘肇以“小人物”的名字,写信给中央,说兴文县的工资改革不合理(原信返回本县处理)。拖拖拉拉,干了几天,写出几千字的“反省交待”材料,交上去以后,我提心吊胆地等待下文。又过了几天,下文来了:还是罗必新来对我说:“我们知道,你一直是诚惶诚恐,心存恐惧的。鉴于你的态度还比较端正,你的反省较深刻,也能联系实际。经反右办公室研究,报请县领导同意,你就不参加反右斗争的会议了,回原乡社去工作吧”。天哪!感谢上帝,我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定,终于脱险了!

二 00 九年八月三日于仙峰避暑胜地公路养护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