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寿文存(摘录)7

仙峰山铭

山以仙名,志灵异也。以峰名,志高绝也。夫然后知仙峰山之名,殆有所自而不虚也。然则,何所自乎?相传上古之世,有仙人结庐于此。斯时也,民尚不知稼穑,但茹毛饮血而已。然而,兽日少而生日繁,民有饥色,仙人悯之,撒沙遍山野,咒之化为灌木,结实繁颗,红润光洁,晶莹如玛瑙,甘酸如醴酪,民赖以生,因铭感而名此物曰“救饥粮”。汉世之末,诸葛武侯南征,曾统军过此。今仙峰山下,犹有“马岱营”地名存焉。当大军过此,交通险阻,转运艰难,粮尽军疲,乃采救饥粮充食始克师全奏凯。班师之日,武侯未忘此果之功,因赐名曰“救军粮”。仙人毕救饥救军之功,乃白日飞身而去,民景仰感戴,因号此山为仙峰山云。

今仙峰山野间,仍繁生此果,甘酸之味,晶莹之姿如昔,淀粉蛋白维生素并丰。一九六零年前后,连续三年大饥饿,史称“三年自然灾害”,斯地斯民,亦赖此果充饥,实有待开发之自然资源也。此果也,民称“救饥粮”、“救军粮”者不一,同果而殊名者,盖追其救饥救军,二功俱不可没,故二名并传焉。

昔仙峰山上,曾建庙宇以祠仙人,几圮几建,源远流长。今也,仙峰庶民追思仙人遗爱,开发旅游,乃鸠工重建庙宇,增其旧制。且于庙宇之后、仙峰之颠,置观景台,设望远镜,可眺金岷两江交汇处,宜宾市廛,悉收眼底。乃知兴文旧县志所云:“仙峰为川南六邑祖山”之言,信不巫也。于是有所感而爰为之铭。

铭曰:巌巌挺秀,峻及苍穹。乌蒙一脉,川南祖峰。云海浩浩,叠翠葱葱。冬季茫茫,夏日融融。泉甘土肥,民生其中。旅游佳胜,其趣无穷。善士倡导,重建殿宫。经之营之,不日成功。今我来兹,如坐春风。取一瓢饮,顿觉神通。休哉美名,无愧仙峰。

忆乡贤庞叔向将军二、三事

庞光治,字叔向。兴文东门外晏江岸边地名瓦厂头人。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元老,与叶剑英、吴玉璋交情甚厚。满清王朝被推翻,中华民国建立后,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给辛亥革命有功军人授军衔,庞叔向被授予陆军中将衔,任职中将参军。

我少年时代,常听到长辈提到“庞八将军”,因他在弟兄排行中排第八位。后来不任军职了,回乡赋闲,这时县人都尊称他为“庞八公”。我小时候见到过他,戴瓦尔帽,长衫马褂,足穿青布鞋,一个普通乡民形象。那时只见到过他这个人,没听到过他说话。后来在我青年时代,有机会两次同他坐在一间屋子里,聆听过他讲话。

一次是在张定泉家的客厅里,听他讲袁世凯召见他未遂和他作为孙中山的秘使,与谭延闿谈判的经历。那时我在兴文城里读中学。另一次是一九四八年在宜宾师范读书,兴文同乡会请他演讲。现将这两次见到庞八公和后来听说关于他的一件事,分标题写出。

袁世凯召见

大约是一九四六年冬天,我在城里读中学,城关小学校长张定泉请客。这张校长与我三哥石樨辉是同学,好友,其时我三哥任城小教导主任,是当天坐上客之一。我因事去张家找我三哥,见客厅里坐满了人,庞八公正在侃侃而谈,我也就有幸听到他讲话的内容了。现在算来,已是六十多年了,我只回忆得起梗概,无法把具体细节和他的原话写出来。

庞八公讲的大意,是说袁世凯不去南京就大总统职,而在北京成立中华民国中央政府。袁对辛亥革命军人,中将以上的,他都要召见,为的是摸摸底,看这被召见的人是能为他所用还是除掉的好。庞当时住在六国饭店,被召见的日期排定了。那天,他穿的是唯一的一套出的客的衣服,竹布长衫,羽纱马褂。快到新华门了,正面来一个挑粪的,一头撞上,泼的满身是粪,只好自认晦气,无缘召见了。(现在的人,不知道那时的北京还没有下水道排污,别以为这是臆造)回旅馆后,换了衣服,第二天赶快离开北京。因为袁世凯是个多疑的人,召见竟敢不去,必然是反对他的,可能召来杀身之祸,只有赶快跑了。他说,现在看来,还得感谢那个挑粪的。如果不发生撞粪桶的事,袁世凯召见了,给我官做,如果我接受,做了他的官,今天我会落得个骂名。如果不做他的官呢?那他完全可以除掉我,把我杀了。所以,现在看来,撞了那个挑粪的,当时虽然晦气,其实也正好解了我事在两难的难处。

与谭延闿分庭亢礼

庞八公当天讲完了北京的事,接着又讲了北伐的事。他说,现在的报刊书籍资料,都只说争取湖南军阀谭延闿倒向革命,支持北伐,孙中山先生的广东大元帅府派去同谭延闿谈判的代表是伍延芳,其实,伍延芳是在事先私下和谭延闿商谈定夺后,才派遣的公开代表。而先和谭延闿接触,谈判具体条件的秘密代表,正是我庞某。秘密就是秘密,无人知晓。如今事隔几十年,把他作为闲谈也无妨了。

当时谭延闿是湖南督军,拥兵自重。湖南是北伐要过的第一关。湖南的地理位置和军事形式,都是北伐至关重要的。当时的谭延闿,就和明末的吴三贵一样,倒向李自成,李自成胜,倒向满清,满清胜,那可真是举足轻重。

我去游说谭延闿,是衔孙大元帅的使命去的,当然不能卑躬屈节,但也不能君临湖南,引起他的反感,这个火色还真不好取嘞!只能不卑不亢,以世界潮流,中国民心的大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好,谭延闿这个人,还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他对我是以礼相待,平等协商。我总算不辱使命,把他争取过来了。我能和谭延闿这样的人物分庭抗礼,并取得成功,这是我平生的一大快事。“分庭抗礼”这个词是他的原话,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在宜宾兴文同乡会的讲演

一九四八年春,我考入宜宾师范读书。其时宜宾师范学生自治会主席魏逸君,女,长宁县梅洞乡罗碾人,学生自治会宣传部长肖永钧,兴文博泸乡厅房头人。一天,魏肖二人通知我说,旅宜宾兴文同乡会通知,星期天,同乡会邀请庞八公讲演,到时我们学校的兴文人都去听讲。届时,我去听讲了。地点是宜宾市内土桥,兴文人王方生开的货栈内。现在回忆得起参加的人有宜宾高农的彭召棠,肖先诚,陈永显,刘应群,刘明道,县宜中的龙德厚,县宜女中的覃登阁和宜宾师范的好几个兴文人。大约上午十点钟,庞八公由宜宾税征处主任彭猷,秘书覃俊才,(覃登阁之父)新西南旅行社老板何子游,会文阁笔店老板龙文川这些兴文人陪同来到土桥会场。当天兴文同乡会听讲的有三、四十人。庞八公穿的仍是长衫马褂。

庞八公讲的题目记不起了,只记得讲的是兴文人要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的内容。大意是说,兴文人不要自卑,不要认为兴文县小,就看不起兴文。兴文是风水宝地,物产丰富,也是出人才的地方。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兴文不少志士仁人参加了,成功的,成仁的都名垂青史。有的人当了大官,不报兴文籍,报江安籍,这是可笑的。(笔者按:指的是国军七十二军中将军长,兴文玉屏乡人杨文泉)兴文水力、矿产、农产、森林资源都很丰富,有待我们大家去开发,建设。当这些资源被开发利用了,兴文就不比别的地方差。兴文的前景是光明的,兴文的建设,兴文的繁荣,寄希望于你们这些青年学子……。

十二担租子

庞八公官至中将,却一生两神清风。家中人口多,吃饭都成问题。晚年,可能是他的老朋或是老部下关照,当了个比芝麻还小的官——庆符县田赋粮食管理处处长。是何人如此关照,这些来龙去脉我无从了解。官虽小,但是个肥缺,能找钱的。无如此公出淤泥而不染,除薪水外,不该要的钱,一文不要。他从兴文带了个秘书班子去上任,三年下来,眼见就要御任了,秘书们为他着急。如此做官,御任回老家只有喝西北风。于是秘书易吉如和庞旦初,夏伯衡三人,背着他弄了点钱,在兴文给他买了十二担租子的地方。此事他是一点也不知情的。在兴文把事办好了,印花税上了才告诉他,谁知这三个为他着想的人反而挨了一顿臭骂。但毕竟木已成舟,他老人家只好当这十二担租子的地主了。

此事是听我姐夫陈滨渔讲的,陈当时是兴文田赋粮食管理处科长,土地买卖手续,是他职能经办,他又是庞家的外孙,还与易吉如等人是朋友,所以对此事知之甚详。

徐东琴同志

这是一张老照片,印洗质量好,六十多年了,还很清楚的。是个穿海军冬令制服的女兵徐东琴同志,海军威海医院内二科护士长。照片背面题写:“辉存留。祝你健康。琴 53.5.11 ”。她是山东崐崳县麓道口店上村人。 照片来历: 1953 年 3 月,我因病住进海军威海医院,随带了一本《普希金文集》去消遣。徐护士长时年 22 岁,山东人的忠厚气质。她查房见我床头柜的书,翻了翻,说:“你也喜欢普希金?”用了个“也”字,说明她是喜欢这个作者的。就这样她下班有空,就常来我这间单人病房闲话普希金,成了文学同好之交。其中对《我的墓志铭》,《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村姑小姐》,《茨岡》等篇,是最起共鸣,最爱诵读,最有心得交流的。感谢普希金引领我俩由认识到熟识到朋友。后来她送给我这张照片,如此题写。 四个月后我出院了。我驻地在南竹岛,是半岛,在威海南郊,不在海中的。离医院只好三、四华里,星期天不是我去看她,就是她来看我。威海有一处温泉浴室,叫“健康汤”,在医院附近,我只要去洗了澡,也要顺便去医院看看她。也不带礼物,见见面,说说话而已。记得在一个深秋的日子,我洗了澡去医院看她后,她送我出医院大门,我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说话,她发现我的衬衣领子卷塞到脖子下面去了,就嗔怪地责备我说:“看你穿些什么呀!”就动手把衬衣领给我牵整好。出门回驻地的路上,那句责备的话,那牵整衣领的动作,那饱含关注的温馨,一直在脑子里回旋,心里就感觉到这比起战友、同志的感受来有些不一样了。在以后的交往中,她送过我两张照片,一是这张穿军装的,还有一张是便服,兰底白圆点点花的薄棉袄。

1954 年冬,我要离开威海了,择个星期天,约她出来。那医院旁边有条小河流入大海,这时已经冰封了,我俩踩着冰河,穿过市区,从桥下往西,向乡间的苹果林走去。除了告诉她我要离开威海外,我心情沉重,别无话说。其实我今天约她出来,为的是有一句必须对她说的话,但又很难启齿,怕说出来会伤害她,怕她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我是有了远方未婚妻的,在家乡。走了一个多小时,该往回走了,这话不说又是对不起人的事,而且,现在不说,以后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当面给她说了。当兵生涯,总是天南地北呀!最后,只好鼓起勇气说了,我以为她会失态,不是哭泣就是恼怒。谁知大出意外,她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我和你同病相怜啊!我也是有未婚夫的,我也不敢给你说。我未婚夫姓乔,是威海水警区司令部的中校参谋……”嗨呀,真好,怎么这样巧?她放心了,我放心了,余下来的是纯粹的朋友之谊,人间的无价珍品。

那时我在我们团司令部工作,我的战友加好友,彼此完全没有隐瞒的知心人戴翰祖在一营营部,住在刘公岛,我常要渡海去刘公岛一营执行任务的,就把这件“放心”的事告诉翰祖。为了让他分享我的纯真友谊之乐(谈不上分享幸福),为了表示我和翰祖的感情是透明的,我把这张穿军装的照片送给了他,留下穿花棉袄那张。可惜这张花棉袄照片,在文化大革命中,连同所有的书信、日记一起烧掉了,自动烧的,怕抓辫子招祸啊!

送照片给翰祖的同时,还交给他一个任务。那时我订阅了份《旅行家》杂志,我嘱咐翰祖,把杂志转给他代收后,按期送到东琴手中。翰祖是真朋友,不负所托,硬是按期给东琴送去,送了两年多,直到后来他也离开威海为止。

1956 年夏,我转业回乡。秋,和未婚妻张荣蓉结婚了。我认为我和徐护士长这段离奇友谊是洁白无暇的,是美好珍贵的,同时,对婚姻负责,不该隐瞒,就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如上所述对妻坦白交代,并且与徐同志还保持通信也说了,徐的来信也给她看。妻没有发作,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她能如此宽宏大量,是始料不及的。我想,妻是有所恃而不恐:都结婚了,兴文离威海那么远,你这只已经被我煮熟了的鸡,量你也飞不到威海去的。于是,我和徐护士长保持通信,直到后来她也结婚了,大家认为没有必要再通信才告结束。

事情过了四十三年-- 2007 年,翰祖和我都来成都各依儿子定居,都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常相过从,这件事,就成了当然的下酒菜,并且讲给戴石两家的儿女听。翰祖找出了这张照片还给我,说:“还是你去保存吧!”照片才又回到我的手中。

这不是写文章,这是回放我的历史纪录片。我们爱过吗?的确没有!没爱过吗?六十多年过去,铭心刻骨,记忆犹新。算来这是一场介于似爱非爱的,朦朦胧胧的,说不清道不明而又如诗词一般的韵味,如图画一般美丽的青春之梦。我敢相信东琴也忘不了这场梦的。试想,如果我没有未婚妻,她没有未婚夫,将会怎样?然而生活,尤其是婚姻,没有“如果”,只有随命打撞的运气。

普希金先生,在你们俄罗斯东正教的上帝天堂里,近况如何?你还好吗?我深深感谢你的杰作《普希金文集》,赐予我如此灿烂美好的记忆,有如返老还童的仙丹!

2009 年 12 月八十岁周岁生日前夕

首页 下一页 上一页 返回

石昭辉简介  ◎石昭辉书法
石昭辉诗词  ◎石昭辉散文
柏寿文存(摘录)

散文摘选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