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寿文存(摘录)8

“寻碑野寺云生屣 送客江楼酒满衣”

这个标题是一副对联。中国的对联多的是,就像天上的星星,谁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那么我何以选这幅对联做标题呢?乃是因为它关系到晚清时期兴文的一桩掌故。

晚清光绪朝,兴文考中了一名进士。他名何绍勋,字肇仿。与他同榜的四川籍进士中,很有几个有名人物。资中骆成骧,一甲第一名进士,即头名状元。江安傅增湘,长宁杜柴扉,兴文何肇仿,都考中二甲进士。杜、傅二人,后来都成了中国文坛上极负盛名的才子。骆成骧中状元,并不是他的文章有何过人之处。只不过是他在策论考试中,有“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这两句话,使光绪皇帝大为感动,大加赞赏。于是就御笔钦点他为状元。傅增湘就大为不同了。后来他当了京官,身居北京(其时何肇仿也作京官,任工部主事,后放贵州省思州府知府,死于任上),他的学问、人品,声望已是名满天下。满清覆灭后,由于他士林清誉,威望过人,中华民国北方政府,请他出山,当了教育总长。办起北大、清华,公费派学生出国留学,正是他任内的政绩。他又是当时中国可数的几家大藏书家之一。解放后,他的后人把他的全部藏书,捐献国家,使中国的图书大放异彩,锦上添花。杜柴扉后来是孙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同盟会元老,他与他的夫人杜黄,曾参与了彭家珍、汪精卫刺摄政王载沣的行动,杜黄还同江精卫一起坐过天牢。此人名士风流,不恋富贵,民国建立后,携夫人杜黄回长宁老家(今双河镇),诗酒终老。他写的川剧《情探》,堪称杰作,实为《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桃花扇》这些名著的姐妹篇。至于我们兴文的何进士,则可惜英年早逝,除一部《涘园诗钞》外,别无佳作传世。

为什么要把骆、傅、杜、何四进士扯在一起呢?这就是前面说的晚清兴文文坛盛世的一桩掌故之所在了。同榜进士,称为“同年”,相当于现在同学会中的同班同学,那是特别亲热的。“同年”之间,多有交往。他们四人同榜考中进士后,互相邀请玩耍,就如现在的高中生考上大学了,轻松一下互相邀请玩耍是一个道理。那一年,何肇仿邀请了骆、傅、杜三位“同年”,来兴文作客。他们玩得很有兴致,登上了博望山,游了晏江边的两江口,西江楼,万寿寺,南寿寺。在这些旅游活动中,少不了临风把酒,吟诗作赋。临别前,傅增湘提出,由他们三人合作,送一副对联给何肇仿作纪念,方不虚此一行。于是,傅增湘出上联:“寻碑野寺云生屣”,杜柴扉对:“送客江楼酒蒲衣”,骆成骧执笔书写。这幅三进士合璧,用抽象思维的创作手法,记录了兴文之游的对联,就成了何府的镇宅之宝。

石千仞先生之父石安舒是兴文的廪生(享受皇家津贴的优等秀才),虽不是进士,但也是兴文读书人中有“功名”(学位)的人,而且与何进士是同乡、亲戚、世谊,过从甚密。骆傅杜三人来兴文,兴文有“功名”的人,当然被何进士邀请作陪,参予一系列活动。后来石千仞先生与何进士的儿子何肖葛,也是同乡、世谊、亲戚、还加上朋友。因此,石千仞先生不仅从他父亲石安舒口中听到过这个掌故,而且他还在何家书房里看到过这副对联。

文化是有渊源和传承的,石千仞先生对这个兴文文坛盛世的掌故,终身不忘,他曾把这个盛事,讲给我们这一代人听过。何进士的胞姪何三爷(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也曾讲过这件事。石千仞先生,在八十年代,举办了个人诗书画展,创办了晏阳菊花会,应该说,他的文化活动,无疑也是对兴文文化的传承。他对这副对联充满热忱和眷恋,在他临终前两个月,他用碑体字书写了这副对联,挂在堂屋里。他离开人间已十几年了,这副对联仍挂在此处,这是他一生书画生涯的封笔之作。他还说过,他见到过骆状元写这副对联是碑体字,因此,他仿骆状元之笔意,留下这副对联给他的后人。应该说,这也是对兴文文化的一份传承。

现在,兴文文坛盛事又来了。《凌霄文萃》汇集兴文地方掌故,编辑成书,这无疑又是对兴文文化的一个传承。老朽何知,躬逢盛世,于是写出这个兴文文坛盛事掌故,以飨读者。

三千健儿与五百壮士

四川兴文仙峰公社有个“燕子洞”,解放前,草莽英雄田海云盘踞于此。他手下弟兄伙四五百人,有粮有枪。田海云外号田二麻子。此人神通广大,与当时国民党宜宾专员公署专员冷薰南、国民党廿四军师长穆瀛洲交情甚厚;与当时红军川南游击队,也互通声气,常为红军买子弹药品。一年春节,田海云请当地读书人陈仲洁写春联。这可难坏了陈先生!他不敢不写,又不愿恭维,于是冥思苦想,拟就一联:

三千健儿,不择鸡鸣狗盗;

五百壮士,相依虎踞龙盘。

上下联均用田家典故,写来颇有气魄,然不贬不褒,似贬似褒,可称妙对。

(原载《龙门阵》 1984 年 6 期)

一夜县官

翻开《兴文县志》,看看《官师》部分的《中华民国职官表》,真是眼花缭乱,令人咋舌。

从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元年开始,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止,这三十七年,兴文县的县官达五十四任之多,平均任期为七个月。其间,最长的一位是郫县人李仲阳,任期四年。最短的一任是古宋人刘君达,任期仅仅两天。其余的任期多为三五个月。这样频繁的更换县官,其历史背景是川、滇、黔军阀混战的所谓“防区制”,凭枪杆子争地盘,谁的军队打进去了,谁就委派一个县官为他们刮地皮,从而如此这般地“城头变幻大王旗”。兴文经受“防区制”蹂躏的时期很长,从民国八年到民国二十一年,前后十三个年头,都是兵荒马乱,县无宁日。

实际上,刘君达这个任期两天的县官还不是最短的。真正最短的任期只有一夜。也许太短了,不足昭鉴后世,没资格登大雅之堂,所以兴文的正史《兴文县志》没有“书”。然而却实实在在有这么一段历史。

这个“一夜县官”名叫肖虎堂,兴文博泸乡水泸坝人。笔者不胜荣幸,也是博泸乡水泸坝人。在我童年时期,这个肖虎堂对于我家来说,是常来常往。所以我对“一夜县官”的始末知之甚详。

肖虎堂何许人也?他的职业的身兼巫、医两职。我们乡里的人,当面称他“掌教”,背地则呼他为“道士”。“掌教”是尊称,“道士”则有贬意,故不直呼之。肖虎堂这种“道士”有点特殊,不穿道袍,不挽道髻,也不住道观。而是同平常人一样,种田,做买卖,结婚,生男育女。说他是“道士”,是因为他能书符念咒,手持戒刀,为人驱鬼除祟,亦即“跳端公”者流。而且他这“道士”,精通佛家的一套。谁家死了人,或为死者超度忘魂,“道士”把头剃光,穿上袈裟,戴上毗卢帽,挂上宣扬因果轮回报应的神轴,“放焰口”,做“盂兰会”,幢幡宝盖,敲动锣鼓法器,拖长声调悠扬地唱起来。那乐器和唱腔与电影《少林寺》的和尚做法事一般无二。而且还讽诵经卷,诸如《金刚经》、《楞严经》之类。这种“道士”首领,被尊称为“掌教”,是肖虎堂的主要职业,即“巫”的一职。

我们乡下,有句愚昧的话:“神、药两解”(“解”字如云南人读法,念 gai )。就是说,有人生了病,请个“道士”来驱鬼,再吃一些他的药面子,双管齐下,这病就管叫好了。肖虎堂就是这种既能驱鬼、又能下药的“真人”。此外,每逢端午,肖“道士”还要耍蛇,卖蛇药。他确有些治蛇的本事。笔者少年时,每逢端午,都要到他的摊子前去看耍蛇,那些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蛇,很能吸引观众。这是肖虎堂的副业,即“医”一职。

肖虎堂在小小的兴文县颇负盛名。他带有二三十个徒弟,是个道貌岸然的大“掌教”。

话说兴文地处川、滇、黔边境,当年正是川、滇、黔三省军阀争地盘、打内战的地区。其中为祸最烈是滇军和黔军。因为川军军阀远在川西坝子混战,对兴文鞭长莫及。于是,兴文成了滇、黔两省军阀争夺势力范围的目标之一。一会儿,滇军来了,委一个滇军知县;一会,黔军赶跑滇军,又委一个黔军知县,如此周而复始,走马灯似地替换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的县官。对这样战祸连绵、民不聊生的景况,邑人石子瑜先生(兴文博泸乡人,前清秀才,笔者的祖父),曾戏仿李后主《虞美人》嘲骂云:

“争城争地何时了,杀人知多少!滇去黔来黑旋风,一县生灵尽在涂炭中。衙门铜印依然在,知县天天改。黎民年年愁更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时在民国十三(一九二四年),正当滇军压境、黔军撤走之际,兴文成了一座空城。黔军撤退时,把文职县官丢下不管,这个没人要了的县官,成了急得团团转的“瓮中之鳖”。肖虎堂家住铜锣山下,离城只有五、六里。当他得知城内空虚,滇军还未进城,于是粉墨登场,跑去过起官瘾来。他纠集起二三十个徒弟,人人手持戒刀,于黄昏时分,冲入城内,一阵呐喊,杀进县衙,把县官拖了出来,勒令他“交印”。古话说:“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肖虎堂的徒儿们虽然只有戒刀,但也毕竟是兵器,县官心里纵有千般不屑、万种不愿,无奈何也只得作揖打拱,乖乖地交了印,携妇将雏,“牵黄犬出东门”,浪迹天涯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肖“掌教”及其徒众,凭戒刀取“天下”,沉甸甸、黄灿灿的大印在手,好不快活。他懂得首先要办的事就是“出榜安民”。他们一窝蜂踊进签押房,徒众取出文房四宝。他不假思索,用画符、上表用的姜黄纸,仿照做法事上表的表文那种骈体,写了一式四份榜文:

“兴文县正堂肖,为榜示事:

照得兴文全境,无分士农工商。务使各安生计,毋须观望惊惶。有钱出钱印税,无钱挑抬轿行。不许抗粮不止,不许关门罢场。如有刁民犯上,五十大板压堂”。

你瞧肖“掌教”,他也深知为官之道,上台的当务之急就是抓钱抓粮,威加百姓!

写完榜文,肖虎堂亲自抱着大印,在骑年跨月之处,重重地盖下去。生怕不显,还着实的摇了几摇。盖完印,他和他的徒众,一阵呵呵大笑,轻松下来,叭哒着叶子烟,休息聊天。只等东方发白,便将榜文在四城门张贴,着实做起了“大老爷”来了。

谁知好梦不长。已是鸡叫二遍,只听得东门外官道上响起一排排枪声。这是滇军不知城内虚实,进行火力侦察。城内一片混乱,众人高喊:“滇军来了!”好个肖虎堂,到底是“白日管阳夜管阴”的县官兼“掌教”,他颇为镇静地思索了一下,对徒众说:“娃娃们,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还是走吧。我们几十把戒刀,敌不过人家的‘白药九子'噢!”“白药九子”是滇军的一种枪。大徒弟黄五“道士”(名黄相安,兴文博泸乡铜锣山下人)还梦想当两天“师爷”,有些恋栈,说:“掌教,印呢,我们怕要把印背起走哦!”肖虎堂说:“算了,算了!还要啥子印哟!人家来还不是为这颗印,人家来得到了这颗印,就在城里稳到;要是没得到这颗印,就必定要清乡,那时候你我的脑壳就要吃草了!”说完,率领徒众,仓皇出北门回博泸乡,仍然重操他的“神、药两解”的巫、医故业去了。

笔者今年五十九岁。童年时体弱多病,每病就要去请肖“掌教”来驱鬼,然后吃两包他的药面子。说也奇怪,怕就是所谓“精神治疗”吧,往往病也就好了。十岁时第一次看《三国演义》,当然半懂不懂,无端地把华佗与肖“掌教”联在一起。看着肖“掌教”高而且瘦,三络青须,略为驼背,挂着条紫竹杖,足有茶杯精细,挎一个用细篾丝编的长方体的药箱,由于年深月久,篾丝呈暗红色而有光泽了。我总觉着这老头就是华佗,疑心那药箱的底层,定然盛着《青囊经》。每当他驱鬼或治病后,走出我家的门,我父亲就爱用一种幽默的表情,给我们讲他曾经当过一夜县官的故事。因此,我对这桩官场轶事,鱼象很深。至于他那通安民的榜文,因是骈体韵文,容易上口,当年就能倒背如流,所以至今不忘。

(原载《龙门阵》 85 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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