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运动的风波
这个“龙门阵”发生在四十年代中期的兴文县晏阳镇,具体时间已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国民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那阵子的事。
“新生活运动”是由蒋介石提倡,国民党中央一致决议,作为“移风易俗”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的。“新生活运动”内容为“简单朴素,整齐清洁”八个字。除了在社会上宣传推行外,还写进了中、小学政治教材《公民》课里面,“简单朴素,整齐清洁”说来只是八个字,实际上,它涉及到人们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新生活运动”的具体实施,由各级警察局监督执行。我还记得,那时兴文城内很多墙壁上写有:“实行新生活运动”,“行人靠左走”、“私设红灯,供人吸食(鸦片)者枪毙”。此外,警察局还经常巡逻,凡衣服钮没有扣好、帽子没有戴正,街面不清洁等,都在纠察之列。
那时负责巡逻晏阳镇区的一个警察姓彭,人称彭警长。此人是个秃子,“寡人有疾”,三伏天也从不揭帽子。无独有偶,给他当助手的一名警察,也是秃子。于是,有好事者取笑他们为“双秃巡逻队”。两人每天东逛逛,西逛逛,这也监督,那也训斥,作威作福,得意非凡。
四十多年前的晏阳镇,萧疏脏乱,家禽家畜满街敞放。彭警长他们手拿一根四尺来长的油楂子木棍,见到猪就打瘸打残;遇鸡鸭鹅则格杀勿论。打死后,拿在手中,高声叫道:“这是谁家的鸡?到警察局认领!”有个喂鸡户的鸡被打死了,跑到警察局去认领,一去就被关进“等等房”(相当于现在的拘留所)关了三天,罚款五元,取保释放。那时一只鸡才值几角钱,这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后来谁也不敢去认领了。彭警长家里的饭桌上从此常有鸡、鸭、鹅肉,清炖红烧,异常丰盛。
不久,彭警长一反运动之初的作法,一不张贴布告,二不大声武气宣传,三不天天出动巡逻。平时熟视无睹,听之任之。到了想吃肉的时候。他才上街去“格杀勿论”,神出鬼没,让你防不胜防。
一天,彭警长又想吃鸡了,叫来帮手,上街巡逻。走到南门内徐记栈房门口,正好有一只大红公鸡。警察上前就是一闷棍,只听红公鸡“格”的一声惨叫,两脚一伸,立毙杖下。彭警长手提战利品,照例高叫“这是谁家的鸡?到警察局去认领!”在他看来,谁也不会有这吃雷的胆子。殊知这徐家是开栈房的,对红黑两道人物,见的多了。再加上店主人在兴文的袍哥也“海”得红火,不怕事。当即出来论理,彼此直言冲撞。看热闹的人,为了个大圆圈。徐家有个小孩,名叫徐永恭,十三四岁,是个鬼精灵。他趁乱哄哄的场面,冷不防从彭警长手里一把夺过大红公鸡转身就跑。人群一阵哄笑,把这个彭警长窘得脸红筋涨,街坊邻里有人怕事情闹大,出来劝解,彭才被推推搡搡地劝出重围,骂骂咧咧而去。
彭警长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春去夏来。也是冤家路窄,一天中午,“小精灵”徐永恭熬不过酷热,把上衣脱个精光,穿了条短裤,躺在栈房内天井边的春凳上歇凉。恰巧“双秃巡逻队”来到这里。彭警长一见,向警察耳语了几句。那警察大步流星赶入店内,捕抓小鸡一样,把徐永恭提了出来。徐永恭又哭又喊,惊动了四邻,把徐家栈房围得水泄不通。彭警长说:“这小子人小鬼大!你们看,他赤身露体,有碍观瞻,犯了“新生活”,应当拘押治罪!”一派歪歪道理,激怒了徐家栈房对门的蒲伯樵先生。这位先生写得一手好蝇头小楷,在县政府民政科当科员,是个少不得的书写圣手,颇受上司倚重。蒲先生当即上前干涉:“他是个小孩子,而且人家在家里嘛,干你新生活、旧生活啥子事。难道你彭警长回家睡觉就不脱衣服?在家打“光董董”(方言,裸体之意)都要抓人,怕你那卡房头关不到那么多的人!”
“你是干啥的?胆敢阻碍警方执行任务,阻碍推行新生活运动,走,跟我到警察局去说!”彭警长一是抓回面子,二是盛怒之下,三是不知道蒲先生的底细,把对常人百姓的威风耍到蒲先生头上去了。
蒲先生叫道:“走就走,看你敢把我怎么样?”
就这样,一官一兵,捉了两个“犯人”,关进了“等等房”。
那时的兴文县政府,所有科、室都集中在一个大办公室里,一排排的办公桌,象学校的课桌一样,只在办公桌上放置一块黑漆三角木块,用白漆写上 XX 科、 XX 室。县长的办公桌,单独放在正前方,面对各科室。上班时间一到,县长率先就座,亲自点名。如果县长因故未到,则由秘书代行。蒲先生被拘那天,县长外出,秘书代行点名。见蒲的办公桌无人,因平日多有倚重,也就未加追究。第二天早上秘书点名,见又是空位,恰遇有紧急公文,要蒲科员拟稿、缮写。于是查问起来。有同事便将蒲被拘的经过讲了。秘书刚一听完“啪”的就在办公桌上一巴掌:“妈的 X ,简直胡来!来人呀!”勤务兵应声站在面前。“去叫苏督察长把蒲科员给我放回来,马上放!”(督察长代行警察局长)
苏督察长见上峰怪罪下来,深恐担待不起,勃然作色道:“真是胡闹!传令打开“等等房”,先把彭警长关押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对蒲先生说:“蒲科员,秘书请你回去拟稿。”蒲先生白了他一眼,理也不理。“这都是彭秃子胡来,我一点不知情,使你受委屈了。你已经看到,我把彭秃子关起来了嘛!现在请蒲科员回去办公吧!”苏督察长陪着小心。“没那么便宜!我莫名其妙地被你们抓进来,又莫名其妙地被你们放出去!”蒲先生硬是不出“等等房”。
公文急需办理,蒲科员又不肯回来,这咋下台?秘书提出一个妙计:知会同仁,买了许多火炮,到警察局“等等房”前,把蒲先生接了出来。一路上,火炮齐鸣,观者如堵。蒲先生大摇大摆,好不气派。至于徐永恭呢,“礼不下庶人”,由他的伯伯徐子芳把人领回去,叫做“无罪释放”。
一场轩然大波,至此方告平息。警察局监督推行“新生活运动”的事,在兴文县慢慢地偃旗息鼓了。
(原载《龙门阵》 1989 年第三期)
书生权作渡人舟
周洪谟,字文弼,四川长宁人。明正德十年进士及第,授编修。其人博闻强记,善文辞,熟典故,喜谈经济。仕正德嘉庆两朝,历官掌南院事,进大学士,南京祭酒,迁礼部右侍郎,久之,转左侍郎,进尚书,加太子少保。致仕归,卒年七十二,谥文安。明史有传。
对於长宁这个川边小县,出了这么个达官贵人,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而产生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流传至今。本文单表周洪谟少年读书时的一桩乐而不淫的风流韵事。
农历八月二十七,是孔夫子圣诞,依例放假一天。这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十五、六岁的周洪谟,偕同一位学友,流连徜徉在小河边的芦花滩上,饱览山光水色。偶见一个妙龄女郎,隔岸徘徊观望,仿佛心事重重,似欲渡河而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原来这片芦花滩头,正是一个渡口,水浅及胫,舟楫无用武之地,乡民安放石墩,一步一个,名曰“跳墩子”。
俗话说,“易涨易跌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往往一河大水,“跳墩子”就被冲得荡然无存,於是人们就只好淌水过河了。这天虽然没发大水,但对於一个三寸金莲的柔弱女子来说,要淌过这激流险滩,揆情度势,是不可能的。见此情景,周洪谟动了怜香惜玉之念,他同学友商量,是否可以去把那个弱女子揹过河来,这也是行善事的一桩阴骘。俗话说,“大阴功修桥补路,小阴功揹人过河”嘛!那学友听了,连忙摇头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圣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男女授受不亲,古有明训,怎么可以揹她过河呢”!周洪谟说:“孟子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吾必援之”!一边说,一边挽裤下河。那位迂腐的学友,犹如眼见豺狼要来吞噬他一般,惊慌失措,赶快逃之夭夭,去向塾师告周洪谟非礼之状去了。
周洪谟淌过河去,动问那位女郎:“小娘子可是要过河?怎奈此处无桥无礅,小生愿权作渡人之舟,揹你过去如何”?那女郎一阵娇羞,红晕上脸,但毕是要过河,二来见这学生举止庄重,言语儒雅,不是轻佻下流之辈,於是怯生生地说:“如此,这便难为先生了”!周洪谟也不多说,把女郎负在背上,一本正经地渡过了河,轻轻地把她放在芦花滩上,彼此都无话可说,但觉有些尴尬。那女郎道了个万福,说声“负累先生了”!周洪谟还了一揖,道声“前途珍重”。说罢,那女郎轻移莲步,款款而去,周洪谟也径直回家。第二天,周洪谟照常去上学,到得学馆门前,按照以往,亲密的同窗学友,一见面总是有说有笑,今天怎么了?一个个“敬鬼神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都远远地躲开他。他走进学馆,但见那皤眉皓首,平日以讲陈朱理学为课业的道学先生,这学馆的老塾师,道貌岸然,怒气冲冲地把惊堂木往案上一拍,厉声喝道:“周洪谟,你可知罪?”周洪谟尚不知为了何事使先生动怒,但谦而不卑地回说:“学生不知何罪”。先生咆哮起来:“你好大胆!竟敢在夫子圣诞之期,光天化日之下,行伤风败俗之事!你枉读圣贤之书,辜负为师望你成材之心,真是气杀我也!不许荒唐诡辩,速将昨日负女郎过河之事,写悔书呈来!悔过得好,甘受教刑则还罢了,悔过不好,鞭笞三十,赶出学馆,永不许赴考!”周洪谟这才知道是昨天行小阴功揹人过河的事发了。见先生怒不可遏,威不可犯,只好作个揖道:“学生这就写好呈上”。说罢,坐上座位,不假思索,奋笔疾书。他边写边想,我心中无冷病,那怕吃西瓜。我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过可悔!因而写出来的不是什么悔过书,而是一篇抗诉诗文。
文曰:“孟子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又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学生秉圣教而悯弱质,不忍其溺也而援之以手。当其时也,惟存恻隐之心,未萌好逑之念。所行之事,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渡河之后,彼此羞涩而别,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未玷圣教,不污儒行,学生何罪之有?爰将所历,草成七律一首,呈献函丈。知我罪我,敬敬教哉”!诗曰:“二八佳人隔岸愁,书生权作渡人舟。聊将素手携纤手,且教龙头对凤头。三寸金莲浮水面,十分春色漫江流。轻轻放下芦花地,默默无言两下羞”。
周洪谟把诗文誊清,送上老师公桌,自觉呆在学馆里无趣,便挨回家中,听候老师发落去了。谁知第二天,老师满面春风,来到周家,找到周洪谟的父亲,并把周洪谟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对老周说:“贵东家:令少君读书明理,知权达便,才思敏捷,日后必成大器,可喜可贺。老夫得如此英才而教育之,愿亦足矣!然老朽昏耄,行将就木。少君他日衣锦还乡,毋忘老夫此语,亦足慰我於九泉之下……”。他越说越感慨,激动得老泪纵横,还说:“昨日老夫一怒之下,责令他写悔过书,而他却写成诗文,秉承圣教,据理抗诉,情文并茂,无懈可击。月晕而知风,础湿而知雨,见微知著。令少君头角峥嵘,非池中之物可知矣”!说罢,把周洪谟所写诗文,交给老周,但见老师在诗后朱批:“道宗亚圣,诗拟关雎。倜傥风流,柳下惠坐怀不乱。背负佳人,登徒子好色无征。观其道德文章,绝非池中之物。果能非礼勿动,定然平步青云。小子其勉矣,余有厚望焉”。其后终周洪谟之世,果如师言。
(原载《龙门阵》 1986 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