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玉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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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玉人生》(9)

荒唐岁月7-6

劳改“成名”

1971 年 12 月中旬,我被送我到宜宾黄沙河耗子沟劳改队。该劳改队是个有烟煤厂。刚送去的人,都先在入监队学习一段时间,根据表现情况再分去下面的中队或其它劳改队。那两年劳改队特别热闹,送去耗子沟劳改的人太多,没有住处,大礼堂里,用木板搭起临时大床铺,一人紧接一人,挨着睡。每隔几天又有一批人送来,耗子沟一片繁荣景象。容不下那么多人,便不断往凉山里边的雷马平劳改队送。我在入监队也没呆多久,被分到耗子沟二中队三组。

管三组的管教干部姓丁,说话简练,十分威严,每天下午给我们开会,布置生产任务。挖煤的一般要完成 1 吨,拖煤的一般要完成 1.5 吨。丁管教说了算数,没有人敢耍赖。我被安排拉荒渣,没有额定任务。耗子沟的煤层很薄,只有 30 公分左右。所以挖煤和拖煤都十分艰难和危险。每天还没有天亮,我们就起床下井。井口有洗澡厅,在那里把衣服脱光寄放好,只穿一条内裤,提着一个电瓶灯,便走路下井去。沿着铺设有小轨道的隧道走到本组的工作面,便拖着船子进去拖煤。井下恒温,空气不怎么流通,一动便出汗,全身汗淋淋,连裤带都要湿透。手又直接接触煤灰,结果除了眼睛亮晶晶之外,身上没有一处不是黑的,完全成了一个“黑人”。手工挖煤是十分艰难而危险的工作,挖煤人稍有疏忽,没有把防止岩石掉落的顶子做好,岩石掉落下来,自己就把自己埋葬了,往往连尸骨都找不回来。我一下煤井,因空气不好,就感到昏沉沉的,哪里还有力气拖荒石。幸好丁管教没有给我定任务,也不过问我完成任务的情况。再加上做记录的老赵和我是好友,他是不向丁管教回报我的劳动结果的。所以我每天下井,不过是去报个到而已。但其他人完不成任务,可就惨了。有的必须第二天补上。有的必须当天完成任务后才允许下班出井。由于这样,有的人上班两头见黑,即天没亮就下井,天黑了才出来。如果任务还没有完成,往往记录员就奉令把他捆绑起来,送到办公室交给管教干部处理。井下时常出事故。刚进煤井有一个陡坡,那段隧道要用缆车来拉矿车。如果缆绳断裂,一车煤块或荒石,就像水泊梁山好汉放的滚木雷石一样,呼啸而下,狭窄的隧道里很难找到藏身避难的地方,往往会造成伤亡事故。幸好有两次事故,我都没在现场。有的狱友为了逃避下井挖煤,狠心将左手的拇指宰掉。由于手握不住挖煤工具,便有脱离井下工作的理由。有的将电瓶灯里的硫酸,倒在自己的脚背上,把肉皮烧烂,制造风湿严重的假象,以便有要求脱离井下工作的理由。这些狱友用自残的方式来逃避下井劳动,其井下劳动的艰苦与危险,亦可想而知了。我因此感到我是一个特殊囚犯,让我对丁管教更是十分敬重。但我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丁管教为什么对我那么爱护?而且我一到耗子沟,就上交了申诉书的,他应该知道我是不认罪的人。他很严肃,在耗子沟期间,他从来不和我交谈。他肯定也知道我的劳动业绩,但他从来不过问。有时开会没有事了,还叫我为大家读读报纸。感觉他很重视我。可惜五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找到他。每当一想起他那副严肃神秘的面孔,想到他那无言的关照,温暖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在我最困苦的时候,让我知道,人世间仍有真诚善良。而他好像是神专门派他来保护我的一样。

我们二中队还有一位姓聂的管教干部。开初我没有介意,但总觉得眼熟。一天,我和他在去厨房的路上相遇,他停下来望着我,我以为他有什么事,也停下来。他问我是不是叫龙德玺,我说是,他便离开了。我这才突然想起,他不就是“六一”事件后,代表宜宾地革筹到仙峰召集我们开座谈会的聂干事吗?怎么这么凑巧又在这里相会?判决我的主要罪状就是“六一事件”,这件事他完全清楚,而他去仙峰处理这件事的态度也是很明白的,他是应该了解我的。我正想给育奎寄一封信去,想告诉育奎她应该怎样配合我继续申诉,并给育奎打气。如果通过办公室检查,这封信肯定寄不出去。我觉得机会来了。我把信悄悄交给聂管教,请他帮我送到邮局寄出去。不久,育奎收到信后给我回了信。这使我对聂管教的感激之心永留心间。

在耗子沟劳改队,除了时常有工伤事故外,天灾也偶尔来袭。 1972 年 5 月,晚上一直下雨。凌晨 3 点左右,突然一声巨响把我从梦中惊醒,听见有人不断大声喊叫,“救人啊!”我们光着身子跑出房间,才发现坐落在我们坡后的三中队出大事了。原来耗子沟劳改队沟两边都是一层一层房屋修上坡的。我们二中队和三中队毗邻在北边的坡上。那几天一直下雨,三中队房屋后的保坎有三米高,保坎内的泥土一直浸泡在水里,保坎没有泄水的缝隙,结果泥土里含水量达到极限后,压强猛增,保坎垮塌,形成泥石流,把三中队的房子夷为平地,很多人被埋在下面。我有一个哥们叫石可,正好也在三中队。他年龄比我大两岁,从小我们兴趣爱好相同,喜欢在一起打篮球、翻杠架、做垫上运动。文化大 G 命中在川堰厂工作。他也是因为参加文 G 运动,和我同一天被抓的。到劳改队后,他很悲观,我就鼓励他说,我们没有犯罪,一定会平反的。我们两个中队是邻居,他经常和我聊天,精神也逐渐振着起来。这时,我首先想着的就是他。我立即跑上坡去。我问侥幸没被埋的人,石可的床在哪里?那几个幸存者和石可都是好友,立即带我们找到石可的床铺位置,立即将那些建筑杂物和泥土搬开,才把石可救出来。石可已经昏昏欲睡,如果再迟一会,就不堪设想了。我们立即将他送去医院,才幸免于难。

进耗子沟劳改队不到一年,我被调到厨房去当炊事员。炊事员可是劳改队的“贵族”。炊事员享有很多特权,例如正餐可随心所欲地享用,厨房里还泡有一大罐药酒,炊事员可以随便喝。要知道,其他犯人每周星期三只能分到一条羹酒(约 3 钱)喝。炊事员和管教干部之间有一种传统的默契。例如,厨房组长按时要给管教干部办公室送开水去,回厨房时,他装开水的陶罐常常是装满一罐酒回来。炊事员们常常制作一些焦炭,装在大麻袋里,给管教干部家里送去,说是拾的煤渣。耗子沟的煤是有烟煤,燃烧时像柴一样有很大的浓烟。我们在做饭时,从灶膛里把刚烧尽烟子的煤铲出来,摊在地上,让它自然冷却,就成为无烟的焦煤。这是管教干部们最喜欢的“煤渣”。有时管教干部送来几两黄豆,叫我们给他做豆花。几两黄豆怎做豆花?老炊事员们都心领神会。厨房里有的是黄豆,加几斤进去,做成豆花,给管教干部送去后,我们也沾光,跟着吃个痛快。也许这些就是厨房里的炊事员会优先获得提前释放或减刑的秘诀吧。

我在厨房里,给几位老厨师学习,学到了不少厨艺,刀法和炒菜都基本入门。由于都是大锅菜,我一般都能应付。不久,老师傅让我专职做馒头。因为挖煤早餐后下井上班,一般到中午吃午饭时,都不能完成任务出来吃午饭,所以就在上午 11 点左右送一些馒头下井,让他们吃一两个馒头,补充能量,继续劳动,完成任务后才下班回中队吃午饭。原来做的馒头很难吃,大家都不愿意吃,常常拿来糟蹋,当飞弹甩出去攻击别人玩。我接受做馒头工作后,和老师傅学习怎样用窖头发面,怎样加碱,怎样揉面。我这才知道,做馒头的过程,实际上是化学上称为中和反应的过程。面粉用窖头发酵后,变泡了,但同时也变酸了,所以加碱进去和酸中和,产生二氧化碳气体,上笼加热,二氧化碳气体膨胀,面团不但失去了酸味更好吃,而且更泡更白更柔软。但关键技术是加碱加多少才恰当。因为面粉质地不同,面团多少不同,发酵温度不同,所需加入的碱都不同。就是说,面团因时因地酸性变化很大,加碱没有固定的比例。而且在加碱过程中,如果天气温度高,一会就会“走碱”,面团就又变酸了。怎样判断加碱量刚好达到中和,完全靠揉面团时的感觉。老师傅说,如果感到面团像乳房一样有弹性,往往就刚好达到中和了。如果面团松散沾手,可能就是碱加少了。如果感到面团结实无弹性,可能就是碱放多了。我根据辩证法原理,在实践中不断总结摸索,逐渐掌握了做馒头的技术,做出的馒头又泡又香又好吃,井下的人吃了无不赞美。我每天上午把馒头蒸好后,在 11 点以前送到工作面去,挖煤师傅们都高叫“龙馒头来了!”争着抢吃我带去的馒头。其它中队的人听说我做的馒头好吃,在井下相遇,如果向我索要,我往往也送给他们尝尝。他们也赞不绝口。以后,“龙馒头”的雅号不胫而走,竟闻名于耗子沟。打篮球时,队员们在球场上也不叫我的书名了,大声呼叫我为“龙馒头”。我根据化学知识和辩证法思想,写了一篇标题为《做馒头的辩证法》文章,给狱友们看。为了自吹我活学活用的成绩,还抄了一篇送给管教干部。“龙馒头”还有理论文章,更是名声在外。一天,中队刘副指导员叫我去办公室对我讲,说干部食堂的馒头不好吃,干部们意见很大,听说我会做馒头,要我过去给干部厨房炊事员示范,交流一下做馒头的技术。我受宠若惊,决心去干部厨房露一手。晚上我去干部厨房揉好发酵面团,做好准备工作,还没天亮便起床去干部厨房操作蒸馒头。可是环境变了,面团量也变了,我有点大意,正式上笼之前我没有试蒸,结果碱加多了点,蒸出的馒头呈黄色,没有“龙馒头”特色,失败了。干部们来吃早餐时,很多人都问,今天早上的馒头怎么是黄色的?干部厨房的炊事员没有解释,我在旁边也不知说什么好,觉得出丑了,实在有点难受,便悄悄地离开干部食堂回到二中队去了。那一天,失败的沮丧让我昏头昏脑,像犯了好大的错误一样。到了晚上睡在床上,我才想到民间不是有一句谚语叫“馒头烤酒,称不得老手”吗?我没有把这次示范馒头做好,应该不足为怪嘛。我才稍得一点安慰不再自责了。后来我想,“龙馒头”闹的这个笑话,也许还是好事。如果我真的把那次馒头做好了,那干部厨房的师傅们不知要受多少指责,说不定还要迁怒于我呢。

在厨房蒸馒头,觉得工作轻松有趣,产生了闲情逸趣,我便买了一本针灸书,利用空余时间学针灸。医务室和我们二中队相邻,我常去看病闲聊。有个年轻医生和我很快成为朋友,他会针灸,就送了我几根银针。一天,王指导员叫我到办公室去,对我说,医务室反映,有人偷他们的器材,问我的银针是从哪里来的?我不以为然,说:“你看我像是偷东西的人吗?”王指导员二话没说,走到我面前,抓住我右手,用力弯曲我的手腕,同时用力将我的手臂扭到身后。他太死心了,用力很猛,我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罚刑,痛得我情不自禁地惊叫起来。好像是为了减轻痛苦,我本能地顺着他扭动手臂的方向转,竟滚到地上去了。他怕我的惨叫声惊动办公室外的人,便把门关上。他发现我实在是不堪一击,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便叫我下去了。以后他也没有再过问此事。后来有人给我说,这事是我们中队的犯人卫生员想立功表现,去向王指导员告密的。这个卫生员平时和我们相处还不错,总是点头哈腰的,没想到他还会告密。看他怪可怜的,一直到我离开二中队,我也没去直接找过他。八十年代初,我已经平反恢复荣誉,我们一家人到古宋去看岳父岳母,那天在街上竟和王指导员不期而遇,双方都显得有点尴尬。岳母不知我和王指导员之间的故事,给我介绍王指导员,要我称呼他叫“舅舅”。我这才恍然大悟,岳母叫王礼珍,王指导员叫王礼学,还真是我的舅舅。岳母说,我在耗子沟劳改队时,他们都找过王指导员,希望他要关照我。岳母这话立即解开了长久停留在我心中的一个谜。我在耗子沟劳改队住了三年多,由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里劳动,日子过得轻松愉快,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谁把我调到厨房去的?我一直解不开这个谜。丁管教、聂管教虽然对我好,但他们可能都没有职权调我去厨房,也没有理由动机。我是公开不认罪的人,他们提出调动我的工作,是有很大风险的。看来,只有王指导员才有调我去厨房劳动的权力,他提出来,丁管教、聂管教肯定会附和。后来我再也没有和这位舅舅指导员见过面,无法确认此事。听说后来他为了离家更近一点,调到兴文县新华劳改厂(就是我参加抢枪的那个地方)去了。他仍然改不掉打犯人的脾气,结果被犯人投诉,终于遇到了鬼,指导员被撤销,受了处分。

1975 年春天,社会上已经有消息流传说,我们这些文 G 哥们,可能就要落实政策平反了。这时,我 5 年刑期也将完了。 6 月,我被送到耗子沟劳改队出监队。按劳改队的规矩,释放之前,都要送到出监队学习等候。 7 月下旬,兴文法院终于派人到耗子沟劳改队来接我,向我宣读兴文法院( 75 )第 28 号刑事裁定书,撤销 1971 年 11 月 9 日兴文军管会和人保组对我 5 年刑期的判决,宣布免于刑事处分,恢复教师工作。 1975 年 8 月 1 日,我回到兴文县城文教科报到。文教科发放 3 个月的工资给我,但说根据法院裁定,不补发工资。因叶育奎在建武幼儿园教书,县文教科安排我去建武小学教书。

这虽然恢复了我的工作,但没有补发工资,没有恢复我的荣誉,我继续申诉。 1976 年 9 月 25 日,宜宾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刑二申( 76 )字第 18 号),撤销原所有判决和裁定,无罪释放,恢复名誉,补发原来未发的工资。我终于得到彻底平反。但可笑的是,在补发我坐牢期间的工资时,竟扣除了每月 10 元的伙食费。多么可笑啊,坐牢还要自带伙食费。不过,大事已经解决,计较这些小事,好像小气了点,便算了。庆幸的是,荒唐的岁月,随着牢狱之灾的减除,感觉也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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