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玉人生》(8)
荒唐岁月7-5
囹圄之灾
1970 年入夏,文 G 中两派斗争在上层表现更激烈,造 F 派显然处于劣势,社会上开始进行“一打 S 反”,实际上是打击造 F 派。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兴文已经将张蜀才等人抓了。不少关心我的人对我说,你要小心,你已经被盯上了。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去找有关的人低声下气地认错。我是一个走正道的人,明白已无回天之力,自觉躲不过这一劫难,抓紧时间做一些准备才是当务之急。育奎已经怀孕 5 个月了,我把买到的猪肉熬成油,给她准备好坐月子吃。我清理了我的资料,将我在文 G 中写的日记、文章和资料,捆成一包,悄悄送到粮站黄达元那里去,请他保存。我坚信这些资料能证明我是好人。黄达元比我小一点,泸州人,中专毕业分配到仙峰来的。他家庭成分好,爱学习,有能力,领导干部信任他。他其实不是正宗的造 F 派,他对人诚实厚道,对我很欣赏,很信任,常常夸奖我,和我成为了知心朋友。资料放在他那里,应该最放心。他收下了我的资料,并祝福我要好好保重。
7 月 12 日,这一天终于来了,县军管会派公安员到我家里宣布拘留我。趁我签字的时候,育奎立即将四岁的大女儿东东带到楼下彭园长家里,不让她看到这目不忍睹的场景。公安员在我家里翻了我的资料和书籍,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便把我带走,关押在区政府会议室。到了那里,发现陈龙汉同时也被逮捕了。那一夜,我浑浑浊浊,不知睡着了还是没有睡着,一会想,我参加这场运动,究竟有什么不对?究竟有没有必要?我人生才开始,难道就带着“反 G 命”帽子去过余下的日子?一会又想着怀孕的育奎和四岁的东东,他们今夜怎么过?两娘母坐在灯前,家里没有了男人,真是孤灯孓影呀……引发我一阵阵心酸。我忽然想起,明天公捕我,正是农历 6 月 11 日,不正好是我 28 岁的生日吗?是谁选这么好的日子抓捕我?我为什么要参加这场运动?如果不参加,就没有现在的事。如果没有这事,我们一家人通常在这时都要请亲戚朋友们来家里一聚,喝酒吃肉,猜拳打牌,忘其所以,甚是欢畅,那日子多好啊……
第二天十点在区政府门前召开大会,宣布抓捕我和陈龙汉。我和陈龙汉被推上台亮相,没有捆我们,我还以为今天对我们真人道。会议正式开始,主持人宣布逮捕陈龙汉,刚转业到兴文公安局来的何干事负责捆他。何干事是一位篮球运动员,年轻气盛,他捆人的技术好像是经过专业训练过的,十分内行。他将一根新棕绳的中点置于陈的后颈处,左右两边对称地从肩、手膀、手臂,扎扎实实地缠到手腕,将两个手腕交叉在腰后栓牢,然后将余下的棕绳,往上拉,从后颈处的棕绳穿过,迂回到手腕处栓结。何干事为了震慑“反 G 命”,打击其嚣张气焰,他用吃足奶的劲拉绳索,使手腕和后颈的距离尽量缩短。但他对用手拉仍不满意,便用左手托住陈龙汉那捆在腰后的手腕,右手拉紧从颈后迂回下来的棕绳,使劲用力,竟把陈龙汉举在空中,让手腕和后颈的距离缩短到极限。只听得陈龙汉情不自禁地惨叫,在场的人无不胆战心惊。幸好何干事对我不怎么感兴趣,是另一个新兵捆我,不像何干事那么认真,困得不怎么痛。公捕会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便结束了。我们被押回住处。只听陈龙汉凄惨地直叫:“何干事,快点给我松绑啊,我的手要残废了。”何干事不紧不慢地说:“陈龙汉,今天你尝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味道了吗?”陈龙汉马上回答说:“何干事,我尝到了!尝到了!你快给我松绑,我的手要残废了!痛得很呀!”何干事好像要确认陈龙汉是否认输,又重复地问:“你尝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味道了吗?”陈龙汉紧接着说:“尝到了!尝到了!你快给我松绑,我受不了啦。”何干事看到平时威风凛凛的“陈司令”服了,才慢悠悠地走到陈龙汉身后去解绳。由于捆得太紧,陈龙汉手臂的血脉完全不通,手臂变成紫黑色,完全麻木。何干事又重复捆绑时的流程,将陈龙汉的手腕往上托,才把绳索的死结解开。人们哪里知道,解绳其实比捆绑时更痛。在解开绳索的那一刻,只听到陈龙汉更加大声地惨叫,并不断地叫:“我的手残废了!残废了!……”在场的人,个个面带恐惧,呆若木鸡,只听到陈龙汉的呻吟声。
当天我们就被押送到县监狱去。
到了兴文监狱,首先是登记清理身上物品,只准净人进监。我戴的帽子,其遮阳立即被干事撕扯下来丢掉。这无遮阳的帽子,立即成为罪犯的标志。然后,叫街上的理发匠吴大进监,把每人的头发一律推去变成光头,好像是在头上再加上一个罪犯烙印。我刚满 28 岁,经这两下收拾打扮,自觉已变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阶下囚了,羞愧万分。之后,经过铁门进入一道有电网的高围墙内,打开第一号监房的门,推我进去,丢一个被子给我,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锁上铁锁,我就算是正式入狱了。
牢房门关上后的第一感觉就是气味难闻。我环视一看,监房里已经有三人。他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们住的监房,大略有 8 个平方米,三面是墙,一面是门窗。和门窗相对的墙边,用木板搭了一个像北方一样的炕,占据了监房三分之二的面积,便是我们四人共睡的大床。屋里有一个木桶用于大小便,另一个木桶用来洗脸洗脚,就再也没有其它设备了。我最后去的,他们安排我睡在木板大床中间。安顿好后,三位狱友才和我攀谈。一位穿着破难衣服并用纱布吊着左手臂的叫刘春华,与文 G 中的名画《去安源》的画家姓名相同。他说认识我,我感到奇怪。经他一解释,我还真的回想起来了。他是孤儿,五十年代就从泸州到兴文来求生,住在南街十字口熊家栈房,离我家只隔几户远。他当时应该是读小学或初中的年龄,每天却去仙峰挑硫磺到兴文,挣点钱吃饭。他看见我有些惶恐的样子,便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监狱吗?监狱就是大门上有小门,木窗外有铁窗。”他主动向我介绍,说他是卖药时被反 G 命分子沈才荣扭进监狱来的。说着,立即就口无遮拦地破口大骂沈才荣。他这一骂,让我不敢接话。因为沈才荣是我一个最好的哥们呀!幸好他不知实情,我也装着无事的样子,只好由他随便骂去。他骂一阵,便跳转锋头,说他卖药,有什么不对?做生意是将本求利,天经地义,什么走 Z 本主义道路?我们都无法插话,他才慢慢消停下来。
另一位狱友姓黄,是个年轻的农民,是仙峰区周家公社人。看去身体瘦弱,不大言语,对人很讲礼节。他说是因为公安特派员说他写反标,把他和另一个年轻农民一同抓进监狱来的。
第三位狱友叫杨红远,是防疫站的医生,是前两年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兴文来的中专生。是因为有人检举说他写反动诗歌被抓进监狱来的。
第二天放风,才知道兴文县在抓我的那天,同时抓了二十多位“反 G 命”。那些人中大多数都是我在文 G 中的哥们朋友。兴文监狱顿时热闹起来了。只见大家都不敢公开打招呼,不敢交谈。有的垂头丧气,有的不断摇头,似有蒙冤受屈之意。
原以为抓进监狱去,立即就有人要提审我。可是关了十多天,也没有人理我,每天就是吃饭,睡觉,悄悄聊天。牢房里光线很差,空气不流通,只能容许一人走步。整个监狱只有一份四川日报,轮流看。轮流到我们牢房时,新闻都过了六七天了。我渐渐才明白,监狱其实就是用无聊来折磨人。无聊,才会让你静下心来面壁思过,你就想家,想亲人,才会悔过,才会认罪。这真是高超的治人之术。
确实是这样,我进监不久,特别思念的就是我的亲人。我这才觉得过去在家里,没有很好关心老婆,特别是近半年,她已经怀孕了,由于我参加了这场运动,带来了这么多烦心事,她骂我,说没有过到一天舒心日子。这确实是我的罪过。我的大女儿东东,刚出生时,显得很干瘦,可是不几天,就长得又白又胖,十分好看,像个标准的洋娃娃。逐渐长大后,教她唱歌跳舞,一学就会,朋友们都喜欢她。我根据当时流行的风尚,为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敬东”,意思是尊敬伟大的领袖。可是,现在我却被关在领袖的监狱里,真让人费解啊!进监之前,我天天忙着闹“ G 命”,还没来得及给育奎怀着的小孩取名。进监狱后才有时间想到此事,于是,我给育奎写了一封信,说如果小孩是男的,就取名为“潜”,寓意不要像我那样浮躁。如果是女孩,就取名为“迎春”,取自领袖诗句“飞雪迎春到”,鼓励育奎,孩子和我们都会有希望,凝寒之后,一定是春天。我进监狱时,东东刚满过四岁。进监狱后,时间真是难熬,我天天都在想,东东长成什么样了?东东已经 5 岁多了时,正值暑假,我被派去公安局门口修路,我母亲知道此事,便带着东东来看我。才分别一年,我都不大认得东东了。东东长高了,瘦了,脸上长了一些豆豆,颈脖上长满痱子,已不是原来那个“洋娃娃”模样……阵阵悲凉向我袭来。母亲小声对东东说,喊:“爸爸。”东东轻声地喊了一声“爸爸”。我不敢去亲她。更加心酸。母亲、东东和我都不知道说点什么话,只是都用眼睛看着对方。我要干活,看到管犯人的干事严肃的样子,母亲便牵着东东走了。那晚,我一夜睡不着,就想,育奎的工资只有 34.5 元,两个小孩,还有岳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如果我没有进监狱,东东也许就不会长得那么瘦弱,也不会生一身的痱子吧……
狱友中,唯有刘春华很自在,每天好像都很快活。他左手打着绷带,吊在胸前,好像骨折还未好,另一只手还要练习写字。他把监狱发给他的卫生纸用去抄字,却把监狱发给他的被子里的棉絮扯出来擦屁股。开初我对他认真抄字很疑惑,在监狱里谁还有心思抄字?后来在和他聊天时才知道,他养成抄字的原因,还很有来头。原来到了五十年代末期,他觉得每天去仙峰挑硫磺很苦,便结识了一些没有工作的人,到处流浪,后被永兴茶场收容。文 G 中他学会了去乡镇赶场卖假药,结果被沈才荣他们扭送去公安机关,关押在兴文监狱。他被关进监狱之后,公检法被“砸烂”,便没有人过问他们的事,放风时任他们随意接触闲聊。接触中,他认识了王正。王正是什么人?说来话长。王正住在兴文县城南街,在我家斜对门,小名王牛儿,父亲叫王友顺,开面馆的穷人。大人们曾教我们唱过:“有鬼闯到王友顺,簸箕盖到尿来淋!” 1950 年解放兴文,解放军晚上进城,老百姓都把门关上,不敢出户。唯有王正把门打开,走到街上,高呼“欢迎解放军解放兴文!”并和解放军热烈握手。王正当时才十几岁,便成为新政府信任的积极分子,不久入了党,还当了干部。 1958 年大跃进炼钢铁,直率刚正的王正认为那样炼钢不对,劳民伤财,不服从领导,结果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判了刑,送到新华劳改厂服刑。后来给“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平反,王正也随之获得了释放。 1964 年大抓阶级斗争,有关领导发现王正和劳改队的就业人员有书信往来,便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把他抓了,关进监狱。他过去只是发发牢骚,可是这一次重进监狱,他的想法就真的变了。在“砸烂公检法”期间,没有人管他们,他们在监狱里随意串访,胆子越来越大,王正自任总理,暗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组织,给只读过几天小学的刘春华封了个宣传部长。刘春华为了不负王正期望,就天天练习写字。不久,有人告密,王正组织的“反 G 命”集团败露。在此期间,刘春华他们被押回永兴茶场批斗,回来时在袁家洞出车祸,死了两人,他命大,没有死,仅是手臂被摔断了。他出医院回到牢房,打着石膏绷带的左手吊在胸前,但他仍然天天坚持练习写字。他这个习惯竟然丢不掉了。后来我发现,他的手其实早已经好了,动作也自然,我向他建议不必再包扎吊着手,那样对受伤的手反而不好。他用狡诘的眼光看着我说:“我已是残疾人,我要政府永远供养我。”后来王正被以组织“反 G 命集团”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刘春华同时押去陪宰,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那天他从刑场回来,不断地说:“太不人道了!”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王正在宣判会上呼口号,他们就用钢条刺穿王正的腮包,不让王正呼口号。我问刘春华,王正呼什么口号?刘春华说,呼“人民万岁!”不几天,刘春华送到劳改队去了。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面了。
如果说社会把刘春华逼得手毒心狠,那么杨红远却是被逼得神经兮兮的。他刚抓进监狱,才结婚的老婆就和他离婚。他写的诗,为什么是反动的,他也不知道,是别人分析出来的。那天,安排他去公安局门口劳动。收工时,发现杨红远不见了。整个公安局顿时慌乱起来。干事们立即分头去找他。结果在沿着街道往防疫站方向追到了他,抓回监狱,看守士兵们狠狠揍了他一顿。干事们问他为什么要跑?他说要回单位拿毛巾牙刷,让干事们哭笑不得。为了让杨红远老实一点,公安局安排县卫生系统在一个晚上批判他,并借机狠狠地捆他。杨红远被捆得很惨,第二天睡了整整一天。第三天放风时,他终于也出去散步。张蜀才走到杨红远面前问他:“杨红远,前天晚上盛况如何?”他不假思索便回答:“而今迈步从头越。”让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但又不敢大声喧哗。
我天天盼望提审我,希望把事情说清楚好放我出去。我为什么抱着这样的希望?因听人说,抓进监狱时,“逮捕”和“拘留”是有区别的。我属于“拘留”,关押三个月后,如果没有宣布为“逮捕”,就有释放的可能。可是既不提审,也不宣布逮捕,却常常捆绑出去接受批判斗争。那时有一句名言叫“阶级 D 争天天讲”,于是县里开“农业学大寨”的大会,我被认定是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 G 命分子,被推出去批判。县里开 “ 工业学大庆 ” 的大会,我又是破坏“工业学大庆”的反 G 命分子,又被推出去批判。县里召开知青大会,我又是破坏知青上山下乡的反 G 命分子,又被推出去批判。县里召开“教育要 G 命”大会,我是本系统的人,不必说,更是破坏教育 G 命的反 G 命分子,更要推出去批判……这样,各行各业都知道有一个“反 G 命”分子龙德玺,这就是我在兴文县还颇有点知名度的重要原因。但形成这样的知名度,付出的代价却是惨重的。每次推出去批判,就是一场痛苦,他们不给你戴手铐,都是用最原始、最廉价的方法,用绳索捆绑出去。如果遇到捆陈龙汉的何干事之类的人,那就倒大霉了。有一次,我和陈龙汉等人被推到仙峰去批判斗争,来回步行走 50 里山路,现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我们被推到仙峰街上的坝子里,站在高板凳上接受批判。那天天气很闷热,太阳晒着我的光头,过了几十分钟,我的手已经麻木,心里发慌,实在受不了,就对押我的士兵说,我要去小便,心想这样可以松一下绑,休息一下。可是那士兵阶级斗争觉悟很高,似乎看穿了我的阴谋,不让我去。不一会,我大汗淋淋,心里更加发慌,慢慢便失去了知觉。但很奇怪的是,我站在高板凳上,居然在我失去知觉的这段时间里,没有倒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好像熬过了极点,我才清醒过来,才感觉舒适一些,终于熬过了那场批判会。
监狱里虽然与世隔绝,但兴文城里的阶级 D 争动态,都可通过高音喇叭的声音知道。每天还没天亮,高音喇叭就开始广播。特别是南操场要开批判会,那喇叭的声音更是清晰,好像故意向我们广播,以震慑我们的心灵。那效果果然很灵。每当听见喇叭里放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我们心里就在嘀咕,今天会推我去批判吗?但也有让我们高兴激动的事情。那天,又开始实况广播南操场的批判斗争会,我们突然从高音喇叭的声音里听到:“把坏分子何泽江揪出来!”我们都惊呆了!广播里说的“何泽江”,是不是在仙峰抓捕我们时,要陈龙汉回答“尝到无产阶级专政味道没有”的那个公安干事?继续听下去,果然就是这个何泽江,他是因为强奸知青被抓的。我们真是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幸灾乐祸起来。还未到放风时间,整个狱中已传开这特大新闻。放风时,陈龙汉对我说:“坏人总有恶报,才几天?何泽江就得报应了。”并说一会他被送进监狱来,他要亲自问何泽江:“何干事,这次你又尝到无产阶级专政的味道没有?”我和陈龙汉都很得意地笑了。可是天黑了,不见送何泽江进监狱。第二天,第三天,仍不见他来。我们想嘲笑奚落何泽江干事的计划,终不能实现,真让人扫兴。后来才知道,何泽江被判的当天,领导为了保护这位阶级斗争勇士,立即送他去老家长宁县,交地方管制了。
监狱里,除了精神上的痛苦外,就是吃不饱,时时都感到饥肠辘辘。每天,送饭的人从大门上的小门递进一碗饭菜和一碗汤,就再也吃不上其它东西了。每个礼拜吃一次回锅肉,只有几片,三下五除二吞下肚之后,带来的却是吊口味的痛苦。我们几个狱友,常常要谈的一个主题,就是回家以后,如何饱饱地吃一顿饭。有的说,他要买一大盆包子回家,放在桌上,摆成流水席,一个接一个地慢慢吃,从早吃到天黑也不收场。过去,看见有谁吃饭狼吞虎咽,吃得快,往往有人就会戏谑地说他, “ 你是从牢里放出来的吗? ” 在监狱里,我们才对这句话有切身的感受。也难怪,如果监狱里的牢饭好吃,人们不就争相去坐牢了吗?
监狱里也有比较快乐的时候,那就是去干活。那时,兴文还没有自来水,公安局和监狱吃水,都是去南街双水井挑水吃。不过,叫我们去挑水,我们的心情都很矛盾,一方面觉得比呆在牢房里对身体好,另一方面,在士兵押送下,光着脑袋挑着水桶从街上经过,看到认识的人,心里总有一种羞愧感,很不是滋味。有一天在去挑水路上,我突然发现黄林和黄建两位学生,正从对面走来。我不好意思面对他们,正想躲避,可他们两人却不怕持枪的士兵,有意走近我,喊了一声“龙老师”。我感到十分欣慰,十分激动。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五十多年了,我一直把这两位学生的亲切呼唤,收藏在我心里。因为这一声,一直温暖着我的心。
为了便于劳动,我和章胤同时被调到拘留室关押。章胤比我大十岁,是进军西南的干部。我们是同一天入狱的。我读初中时,机关干部周末在学校开晚会,不准我们去观看,只能远远地听。我听到有人演奏二胡,声音十分动听,说演奏人是章胤。从那时起,章胤的名字就深深地留在我心里。文 G 中,章胤是兴文造 F 派红司的黑 G 参。县革筹成立后,红司派章胤到仙峰帮助我们筹建仙峰区革筹,我才和他有真正的接触。我发现他考虑问题很仔细周到,组织能力很强,修改文章更是行家。相处不久,我们就成了知心朋友。文 G 中,我每次去县城,总要去他家坐坐。我发现,他家是一个造 F 派沙龙。他家的墙上,有一个简易书架,上面是马列主义的经典著作。五十年代初,他在兴文宣传部当理论教员,这些书多数都是那个时候买的。 57 年反右斗争,他定为“中右”,但他的悲惨比正式右派分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工资降了几级,在单位上实际是当为极右分子看待。我们到他家,都喜欢去翻翻那些书来看。他的夫人叫罗代明,是小学老师,聪明幽默,有表演天赋。生活中的很多小事,通过她的动作表演和叙述,把我们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和章胤比较严肃的面孔相比,形成宣明的对比。章胤被打成红司的黑 G 参,和他热闹的家庭沙龙应该是密不可分的。在监狱里,我发现我和他才是真正能产生共鸣的人,都对未来充满信心,都不认罪。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报纸上出现的领导人发生了一些异常,我悄悄地和章胤交换意见。他说他也感觉到了,但不敢说。那就是 1971 年林彪事件出现后,我和章胤从报纸上都最先感觉到了。这使我们双方都确信,我们是真正的知音。
拘留室一共住四人,除了我和章胤外,还有陈龙汉和陈定云。陈龙汉是泥工,我们其余三人都帮着打杂。公安局宿舍每家都在房后补修了一间屋,作为厨房,我们四人负责砌墙,泥墙壁。我们呼吸着新鲜空气,可以随便说话,慢慢干活,不再成天想那些烦心事。这可能是公安局陈局长对章胤和我的关照。因为章胤和陈局长有交往,曾写条子要求和陈局长谈过案情。我也找过陈局长谈过话。负责修房子的师傅,恰是我的侄女婿邹封疆。我有时就通过他给我母亲带信,或请他给我买点吃的东西来。有一天,他给我买了几个饼子来,怕监管干事看见,便把饼子放在另一间我们要去泥墙壁的屋里。我们趁监管干事没注意,才悄悄去拿来分吃。章胤的女儿章二妹胆子最大,不怕恐吓,不怕白眼,常常按照她妈妈的吩咐,为章胤送吃的来。管牢房的钟干事人很忠厚,章二妹送来的东西,他都及时转给章胤。晚上,我们四人在拘留室便分享这些东西,感到十分惬意。拘留室没有灯光,我们就摸着瞎吃。张二妹送的腊肉,很肥,原来我们在外面根本不喜欢吃,可是,在牢房里,吃起来就特别香。章二妹还带来了一瓶药酒,没有酒杯,章胤让我们拿着酒瓶,轮流喝。进牢房以来,还没有喝过酒,太令人兴奋了。没有灯光,轮到我喝酒时,将酒瓶一倒,酒竟来势匆匆,差点口都包不住了。一巡下来,章胤把酒瓶拿到窗户前,借着蒙蒙的一丝光线,发现酒瓶里的酒已喝去大半。章胤只相信陈定云喝酒不客气,便有点埋怨,要陈定云文明点,提示每次喝酒不要喝得太多。我暗暗发笑。他哪里知道,我喝的那口酒,也许并不亚于陈定云哟。
一天,我挑石头,起步时,仗着年轻力盛,不讲究姿势,猛用力向上挑担,只听我的腰部脊柱发出响声,顿时感到十分疼痛,腰部立即不能动弹。很显然,我的脊柱关节已发生错位或韧带拉伤。结果,我什么事都不能做,连穿袜子都无法弯腰完成。不久,章胤干活时,从墙上摔下地,也把他的脊柱摔伤了。监狱钟干事还专门在富安请闻名的骨科彭医生来给我们治疗。我和章胤都不能参加劳动了,钟干事就把我们调回铁门里的牢房里去,住在一起,直到我离开兴文监狱。
我和章胤都是以“拘留”名义抓进监狱的。所以,我们进监狱以后,都抱着希望,心想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后,就放我们出去。可是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没有消息,既没有转为逮捕,也不放人。
文 G 中司法程序很简单,公检法融为一体,最后的决定权是军管会。而军管会则是县里县委、县政府、县武装部的几位领导组成。
我进监狱快满一年后,终于提审我了。具体负责办我案子的是罗干事。
罗干事提审我以后,我心情很舒畅,觉得我把事情说清楚了,放我回家的希望更强烈了。
我在期待着,然而等着我的却是更加严厉的批判。那天,高音喇叭又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音乐,我被捆绑去文化馆大礼堂批判。我这才明白,因为提审我时,我没有认罪,这是要推我出去杀杀我的威风。他们集中了全体县级机关干部,在全县调集了批判我的发言人,作了充分的准备。在声势浩大的批判会上,我越听越气愤,不知哪里来的胆量,我突然高声大吼:“除了参与抢枪我有错误外,全都是假的!”上千人的大会,突然鸦雀无声,台上的人不知所措,慌了手脚。他们不知道我会来这一手。终于,有人想出了办法,立即找来一张毛巾,将我的嘴蒙上,栓紧,不让我的声音发出来。
批判会结束后,回到牢房,我终于明白,我是躲不过这一劫难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楼上,楼板上有一个洞,从洞往下看,见一人正在写布告,布告上有我的姓名。另有一人拿着一支红笔在姓名上画×。我发现,我的姓名上也画了个×。这不是宣判枪毙我的记号吗?我惊呆了,他们要枪毙我?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呢,怎么办?我对自己说,现在什么也来不及想了,最重要的是,我被枪毙时,应该呼一句什么口号。我一激动,醒过来,才知道是梦,庆幸虚惊一场。但我很宽慰,赏识自己,因为虽然是梦,却证实了我,经受住了生死的考验。
我已失去他们释放我的幻想,预感他们不久就会宣判我了。我觉得在宣判我之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给育奎打气,让她知道我对判决的态度,让她充满信心生活下去,相信我们会有前途的。我决定认真地给育奎写一封信。但我这封信必须秘密送出去。为了防备被检查出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把信写在一张旧手巾上,然后将手巾缝在我那件蚕丝袄里,以后找机会将蚕丝袄送到育奎手中。我写完这封信时,感觉就像在写《绞刑架下的报告》一样,颇有一点悲壮的感觉。晚上,我把信缝进蚕丝袄里。进行到一半,针线用完了,需要重新穿针加线,电灯却突然熄了。怎么办?我必须尽快缝好。因为说不定明天就送我去宣判,宣判后要做这些事,可能就来不及了。真是急中生智,我还真想出了一个不用眼睛看着穿针的方法。我把针上的余线,和要穿针的线打一个结连接起来,然后小心地拉针上的线,让那个结穿过针孔。这样我在没有灯光下,居然把新的线穿上针了。然后我就像瞎子一样,模着把写上信的手巾,缝在蚕丝袄里。我将藏信的秘密告诉章胤,请他出狱后告诉育奎。不几天,果然就对我进行了宣判。在押送回来的街上,我看见母亲的邻居石莲成大姐,便对她大声喊叫:“石莲成,请告诉我母亲,到看守所去拿我的衣物。”回到监狱,我将蚕丝袄交给钟干事,请他转给我母亲。后来我到了劳改队不久,得知育奎已经收到了我这写在手巾上的信。育奎看了信以后,将此信原件一直保存着。
现将此信原文刊录于下:
“育奎:你曾针对那些害我的人说:‘看你们怎样宣判他的罪状?'现在,他们终于将要给我强加种种罪名,判我劳改。你不要悲伤。毛主席的 G 命路线将宣判我不是反 G 命。育奎:你最了解我,我们的前半生是光明磊落的,是忠于毛主席的,是追求进步的。他们在毛主席健在的时候,就把一个忠于毛泽东思想的人打成反 G 命,真不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这证明他们不是内奸都是蠢人。我的全部错误就是抢那支枪。从动机和后果来看,都不是反 G 命的。我的全部历史和整个工作是好的,我在文化大 G 命中的主流和大方向是对的。受蒙蔽无罪, G 命无罪,我根本不是反 G 命。他们强加给我的罪名,我完全能以无可辩驳的事实驳倒他们。我被打成反 G 命,给育奎和所有亲人带来很大的不幸。这是那些不执行毛主席政策的人给我们带来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要感到耻辱,把头昂起来。历史上曾有很多这样的情况,有的夫妻为了 G 命,分离了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才相聚,有的甚至永远别离。只要想到坚持毛泽东思想,我们就能乐观地对待一切。育奎,只要他们给我带着反 G 命帽子,我们就要斗争下去。只有斗掉反 G 命帽子,我们才能很好地 G 命,我们的生活才有意义,才对得起下一代,我们才有欢聚的一天。我们要相信毛主席和党中央,相信毛主席的政策。只有那些心是虚的人,不相信政策的人,才不敢斗争。我们都到过北京,事实教育我们,相信党中央再加上坚持斗争,就等于最后胜利。这‘永远忠于毛主席'七个字,是我在毛主席的生日时在狱中绣的。你把她保存好,当我胜利的时候我们再拿出来看。在狱中,我一唱起《红灯记》就浑身是胆。育奎,当你困倦烦闷时,就唱起《红灯记》吧!在狱中,我常常想到过去我因忙于工作,对你关心体贴不够,有时你身体不好,我也不管,你眼睛近视很凶,到我拘留时也没配眼镜。你要爱护身体,在注意节约时要注意营养。要尽快把眼镜配好。若无法验光也要去买一副恰当的来戴。我的日记,工作笔记,底稿,重要材料,都能证明我是忠于毛主席的,要保存好。书籍封存保护好,等我回家处理。你要坚强地生活下去,乐观地生活下去,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工作。要教育好敬东和迎春。每当黄昏,我在狱中特别想念你,我就唱起《蝶恋花(答李淑一)》。育奎,过去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只有八年,是短暂的,今后的日子还有几十年,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让我们以战斗去迎接吧!
龙七
七一、九、十八”
宣判我是 1971 年 11 月 9 日。他们根据原来的教训,在推我上台宣判之前,就用毛巾将我的嘴蒙上栓紧,让我无法出声。宣判结束后,在监狱办公室要我对宣判签字。我的签字是“毛主席 G 命路线宣判我无罪”。
现将兴文县公安机关军管会对我的判决书原文刊录于后:
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川省兴文县公安机关军事 G 制委员会
四川省兴文县 G 命委员会人民保 W 组
刑事判决书
( 1971 )刑字第 42 号
现行反 G 命犯龙德玺,男, 29 岁,汉族,地主出身,学生成分,高专毕业,四川省兴文县人,拘押前系兴文县先丰公社小学教师。
龙犯思想反动,无产阶级文化大 G 命中紧密配合五·一六反 G 命阴谋集团反军乱军的罪恶活动,抗拒执行中央的规定和命令,于 68 年 6 月 1 日为首伙同陈龙汉等人冲击新华劳改厂,抢夺执勤解放军战士半自动步枪一支,子弹六十发,手榴弹三枚,被该厂干警截获弄到厂部,要其认错交枪,龙犯拒不改悔,反而给××打电话造谣说“我和×××挨了吊打”,挑动蒙蔽群众冲击劳改机关,迫使劳改厂停产,造成严重的政治经济损失。同时龙犯站在反动阶级立场,为反 G 命分子庞××,撤管分子陈××鸣冤翻案,被驻区武装干部,公安人员抵制后龙犯不但不改,反而伙同犯罪分子陈龙汉等人对我专政机关工作人员进行报复揪斗。 69 年以来多次偷听敌台广播,甚至当众收听敌台广播,为敌特效劳,行为十分反动。
查现行反 G 命犯龙德玺,无产阶级文化大 G 命中顽固站在反动立场,公开为反 G 命鸣冤翻案,多次收听敌台,抗拒执行中央的规定和命令,破坏无产阶级专政,情节严重。为巩固和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打击现行反 G 命破坏,依法判处龙犯德玺有期徒刑伍年。(刑期自 1970 年 7 月 11 日至 1975 年 7 月 10 日止。)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九日
这个判决书,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典型范例,甚至连一些基本事实的叙述用语,也是错误的。例如,我的家庭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不是“地主”。这区别是很大的。如果是地主,土改时一律要没收全部财产,赶去农村当农民。如果是工商业兼地主,财产不没收,仍然留在城里做生意。又如判决书上说我是“高专”毕业,哪有这样的学历?真是不一而足。“六一”抢枪事件,明明是没有策划的偶然事件。我没有为首,也不是主谋,事件过程没有产生不良后果,两个月后又把枪完整地还给新华厂驻军,怎么会是我的反 G 命行为?
至于判决书上的另外两条罪状,更是不值一驳。陈 ** 和庞 ** 根本不是四类人员,何来翻案之说。收音机串台大家听到邓丽君的歌声后,马上就转开了,这就叫收听“敌台”吗?显然,想用此两条虚假罪名去陪衬“主罪”,更是弄巧反拙。
我知道当时申诉没有作用,但我还是每隔一两个月就交一份申诉上去,以表明我不服,激励我的精神。从 1971 年 11 月 15 日至 1975 年 11 月 26 日,我共上交 24 份材料,其中正式申诉报告 12 份。
欲想看下一篇,请点击:《荒唐岁月》留言选登
欲想看上一篇,请点击:尔玉人生7-荒唐岁月7-4
留言请点击下面“布衣杂录”公众平台二维码,关注《布衣杂录》留言。